她将纸袋抱在怀中,尽量避免食物被寒冷侵袭,突然,一盏精致的荷花灯猝不及防地映入眼帘。
聂清羽一怔,视线沿着往上,掠过修长的指节、干净的衣袖,最终望进颜玖竹清澈的眼睛。
他含笑道:“无功不受禄,为了感谢聂小姐的点心,这个就当做我的回礼。”
聂清羽欣喜地接过,由衷夸赞道:“我有眼不识泰山,没想到公子才是猜灯谜的行家里手。”
颜玖竹笑了笑:“我胸无点墨,怎能破解那些弯弯绕绕的谜题,只是用了其他手段……放心,没有坑蒙拐骗,也没有偷盗抢劫,是摊主同意给我。”
聂清羽扑哧一笑,将点心分给他。
用罢糕点,聂清羽迟疑了一下,在颜玖竹重新牵起她的手腕之前,伸手勾住了他的臂弯。
她心跳如擂,唯恐他会挣开,但他只是顿了顿,便任由她维持这个姿势,继续往前走。
聂清羽如释重负,嘴角不由扬起。
从小到大,除了父亲,她未曾与其他异性如此亲近,即使是父亲,在母亲去世之后,她也鲜少再扑进他怀中对他撒娇了。
沿街人声鼎沸、灯火通明,吃过热乎乎的点心,提着心上人赠予的花灯,依偎在他身旁,她只觉由内而外皆是暖意。尘封已久的记忆本已泛黄褪色,如今却蓦然变得鲜活起来。
她终于找回那些遗失的快乐,不知母亲在天上有没有看到。
或许是气氛使然,她逐渐忘记了最初的拘谨,与颜玖竹谈笑风生,甚至“得寸进尺”地挑选了一对花胜,请他为自己戴上。
颜玖竹与妹妹一同长大,对这些女子装饰并不陌生,妹妹每次让他帮忙挑选或佩戴时,都是名正言顺、理所应当,不像眼前的少女,神情中盈满小心翼翼、一触即碎的期待。
可她是他的未婚妻,将来要与他相携一生的人,他待她好些,本就是分内的责任。
他一时无言,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她这件事,索性以行动替代,仔细地将花胜簪在她如云的鬓发。
距离拉近,聂清羽闻到他衣襟上混合着皂角的清淡熏香,恍然间,就像被他圈在怀中一般。
她屏息凝神,只希望光阴能够在此刻长久停驻。
“好了。”颜玖竹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聂清羽收敛心绪,正要道谢,抬眼却望见天边绽开的烟花。
人群顿时愈发喧闹,纷纷想走近些看得更清楚。
拥挤之中,聂清羽被人一推,整个跌进颜玖竹怀里。
脑
海空白了一瞬,她仿佛听到震耳欲聋的心跳,不知是他还是自己,又或者交织着汇成一片。
五感六觉渐次回归,她怔了怔,意识到他的手轻轻地托住了她的后背。
没有用多少力气,只虚扶着,但却骤然将你推我搡的人潮隔绝在外。
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情再度变得喧嚣,烟火爆竹的声响,人们的欢呼叫喊,却顷刻间归于止息。
她不偏不倚地对上他的视线,刹那间,犹如错觉,她竟从他琉璃般的眼瞳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二月初六,良辰吉日,聂清羽穿着亲手缝制的嫁衣,拜别父亲,登上亲迎的马车。
不一阵,车驾抵达颜府,跨过门槛时,颜玖竹担心聂清羽被衣裙绊倒,抬手扶住她的胳膊。
聂清羽对这座雕梁画栋的宅院并不陌生,出阁前,她经常来此见颜珞笙,往后,也是她的家了。
经过上元节的相处,她总觉得自己与颜玖竹之间的关系亲近了许多,待颜珞笙再寻由头约两人出来、为他们制造单独交谈的机会,她的胆子也大了几分,试着与他聊些私事。
起先他只是安静倾听,到后来,也提及自己在凉州、在北疆的经历,包括那次九死一生的遇险。
“我曾经以为我回不来了,但是……”他略微一顿,对上她水灵的眼睛,笑着岔开了话题,“没什么,都已经过去许久,这些我从未与阿音和父母提过,也请聂小姐代为保密。”
聂清羽点点头,心中是难言的欢喜,说不清是为他的坦诚,还是仅有两人共享的秘密。
她想,这样也好,世间能有多少轰轰烈烈、天雷勾动地火的感情,他们互相尝试着将彼此纳入自己的生命,举案齐眉、白头偕老,又未必不是件幸事。
礼成之后,颜玖竹去外面回应宾客,聂清羽由婢女们服侍沐浴洗漱,穿着寝衣坐在床榻上,内心突然涌现难以言喻的忐忑,攥紧衣摆,手里不多时就沁出了薄汗。
她知道,这是一件迟早要面对的事,即使羞怯难耐,装睡搪塞过今晚,素白如新的喜帕被仆妇婢女们看在眼中,定会传到颜夫人那里。
婆母素来宽容慈和,不大可能刁难于她,只会怀疑颜玖竹对她不满、故意冷落,她不想
因为自己害羞,连累他挨母亲训斥。
颜玖竹进门时,聂清羽正安静地坐在榻边。
她的姿态端庄娴雅,脸颊却如同熟透的果子,暴露了她心中的七上八下。
其实他也好不到哪去,同龄人多半都已成婚,有的甚至做了父亲,而军中的将士们性情豪爽,更是经常开些令人面红耳赤的玩笑,但他十九岁的年纪,却从未亲身接触过这等事。
而今望着如花似玉的新婚妻子,他竟难得生出几分不知所措的紧张。
四目相对,各自触电般移开,最终,还是颜玖竹支吾着打破沉寂:“时候不早了,聂小姐……清羽若觉得困乏,我……我们不妨就寝吧,至于喜帕,可以用颜料应对。”
他怕她误会,又连忙补充道:“我只是担心旁人知道你我未曾……会传些不利于你的闲话。”
说着,他伸手去抽衾被中的喜帕,却忽然被聂清羽拦住。
她仿佛豁出去般,拉着他手腕的细白手指微微颤抖,语气却坚定:“公子不必如此,你我已结为夫妻,合该行周公之礼,我只是……只是有些紧张罢了。”
话音落下,她起身环住他的腰,深吸口气,忍着脸上愈发滚烫的温度,解开了他的衣衫。
她的香气清幽如兰,无孔不入地侵占他的感官,近在咫尺的距离,他看到她绸缎般的青丝、根根分明的眼睫、吹弹可破的肌肤,以及花瓣般娇柔的樱唇。
夜色弥漫,烛影摇红。
少女的衣襟如昙花绽放,自肩头分开落下。
翌日,两人去正院为尊长奉茶,颜珞笙伴在父母身侧,待兄嫂听罢教导,她望向聂清羽,眉眼带笑地唤了一声“阿嫂”。
本是寻常问候,但聂清羽思及昨晚之事,料想消息传到颜夫人耳中,颜珞笙多半也已知晓,一时间颇为赧然,直到颜玖竹牵起她的手,携她告退。
出门后,他并未放开她,两人不紧不慢地走着,聂清羽想了想,轻声道:“公子,你可以带我四处看看吗?以往我拜访贵府,都是在堂屋或阿音的庭院,对于别处实在陌生。”
她既是颜家少夫人,应当学着帮助婆母分担中馈,首先须得对府中结构布局了如指掌。
“好。”颜玖竹应下,顿了顿,语气
轻松道,“但说‘贵府’,就有些见外了。”
聂清羽一笑:“是我失言。”
日子平静地过去,聂清羽白天随颜夫人打点府中事务,或与颜珞笙喝茶闲聊,偶尔也会出城踏青,颜珞笙把她丢给颜玖竹,然后便一溜烟地奔向宣王。
夫君温和知礼、洁身自好,亲眷皆是好相与之人,这段婚姻于聂清羽而言实属意外之喜。只是颜玖竹离京的时间定在三月末,颜珞笙的婚礼后,随着分别的日子临近,她难免感到些许不舍。
某次闲谈说起此事,颜珞笙见她闷闷不乐,出主意道:“清羽,你何不随阿兄共赴凉州?阿爹和阿娘通情达理,绝不会因此苛责你们,相反,他们见你夫妻二人琴瑟和鸣,定然倍感欣慰。”
聂清羽犹疑:“但公子未必乐意,我不愿给他添麻烦。”
“你不问怎么知道?”颜珞笙拍拍她的手背,“我阿兄又不是什么蛮不讲理、凶神恶煞之徒,还会因为这个与你生气不成?而且,过来人告诉你,有话直说才会免除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与误解。”
聂清羽哑然失笑,她一个未婚少女,竟在自己面前当起“过来人”。
可转念一想也不假,她和颜玖竹虽然已是夫妻,但远不及颜珞笙与宣王那般亲密无间。
她总安慰自己知足常乐,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心生羡慕。
当晚,她斟酌词句,试探着问起前往凉州之事,出乎意料,颜玖竹一口答应,还颇有些无奈道:“清羽,你在我面前这样谨小慎微,倒让我觉得自己失职了。”
“公子言重。”聂清羽掐了掐手心,莫名地,她突然想听他回答,事到如今,他对她又是怎样的一种感情?他同意带她去凉州,仅仅是出于作为丈夫的责任吗?
但她还是缺了些勇气,一声“公子”脱口而出,后半句拐了个弯,轻声道:“近来还是早些休息,过几日阿音出阁,你和阿爹阿娘还有的忙。”
三月二十一,颜珞笙大婚的日子。
是夜,忙碌了一天的颜府恢复寂静,聂清羽多陪了颜夫人一阵,回到住处,洗漱更衣过后,迟迟不见颜玖竹身影,问起下人,才知他自从归来就一直闭门待在书房。
他和颜珞笙从小一起长大,感
情自是不必多言,如今妹妹离开生活了十八年的家,纵使她嫁与良人,他的惆怅与伤感依旧无法抑制。
聂清羽理解他的心情,没有过去打扰,独自睡下,还特地为他留了灯。
她做了个漫长的梦。
梦中的情形匪夷所思,她像是飘浮在半空中,看到另一个自己。
承业十年二月初二,她奉姨母之命,随父亲进宫赴宴,为了融入那些贵女,她硬着头皮跨上马背,却不料马匹受惊,一路横冲直撞闯入林中,将她掀飞。
聂清羽心惊胆战,却动弹不得,无法施救那个命悬一线的自己,忽然,一个人影纵马而过,干脆利落地接住她,交给了紧追而来、吓得魂不守舍的宫人。
正是颜玖竹。
顾及她的闺誉,他郑重嘱咐宫人们,切莫对外宣扬,而她早已不省人事,全然不知自己捡回一条性命。
醒来后,姨母守在她床边,轻柔地为她拭去惊魂未定的眼泪,告诉她,她的救命恩人是太子。
聂清羽惊讶不已,且不说宣王怎会摇身一变成为太子,她曾经视为亲人、满怀信赖的姨母,竟然面不改色地对她撒谎。
她怀着复杂的心情,看着“自己”在姨母的诱导下对太子情根深种,终日不求回报地向他示好,直到承业十三年,她结识了一个名叫顾染歌、有着与颜珞笙一模一样容貌的少女。
之后的事情愈发荒诞不经,颜珞笙……或者说是“顾染歌”义无反顾地做了皇帝的妃嫔,而她因一次偶然被静渊王相中,讨去做了王妃。
姨母见她久久不得太子欢心,便顺水推舟卖给静渊王这份人情,她的父亲不敢得罪谢家,唉声叹气地领了圣旨。
她嫁入静渊王府,日夜以泪洗面,静渊王的宠妾们压根不把她看在眼里,甚至以羞辱她为乐,静渊王脾气乖张,醉酒之后总是对她大打出手。
承业十六年,她重病缠身,在郁郁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聂清羽目瞪口呆,猝然惊醒,发现自己身上的寝衣完全被冷汗浸透。
烛火不知何时已经熄灭,她在黑暗中坐起,脑子嗡嗡作响,梦境里发生的一切挥之不去,她突然想到,颜玖竹呢?为什么二月二之后,他再也没有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