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师仁翻身下马,对着冰窟深深一拜。身后的八千骑兵纷纷效仿,吐蕃的氆氇袍与泥婆罗的藤甲在雪地里弯成一片,向着那些永远留在河底的英魂致敬。
冰层下的震动彻底平息,只剩下恒河水缓缓流淌的声音。血锚定住的,不仅是一座桥的根基,更是一个王朝从未断绝的匠魂。
第四节 :鬼工接榫
冰层下的震动突然变了调子。不再是沉闷的凿击,而是一种持续的、向上的推力,仿佛有无数双手正从河底托举天空。王玄策低头看向冰窟,只见那些原本沉在水底的唐军尸骸正缓缓上浮,三百具躯体以相同的姿势张开双臂,僵硬的手指扣着一面冻得梆硬的战旗——旗面早已褪色,却仍能辨认出“唐”字的轮廓,旗杆断裂处还缠着半截铁链。
“是龙朔年间的先锋旗!”蒋师仁的声音带着震颤。他祖父曾在薛仁贵麾下服役,讲过这面战旗的故事:当年唐军讨伐天竺叛乱,先锋营三百人举着它渡过恒河,此后便杳无音讯。此刻尸骸们正将战旗缓缓绷直,冻硬的旗面在拉力下发出皮革般的脆响,最终竟在河面展开成一道横跨两岸的长带,恰好与之前的浮桥模型重合。
王玄策抬起左腿,金铁铸就的假趾在旗面上划过。这假趾是吐蕃工匠用牦牛骨混合精铁打造的,边缘锋利如刃,却在触到旗布的瞬间收了力道。奇异的事情发生了:旗布上的纤维突然像活物般蠕动,褪色的丝线重新染上靛蓝与赤红,原本稀疏的布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厚、加密,竟化作一块足有三百丈长的油布!布面泛着桐油的光泽,角落处还织出“防水三年”的字样——是将作监特制的防火油布,浸过七遍桐油与石墨,水火不侵。
“蒋校尉,看水墙!”王玄策突然指向河面。
蒋师仁的陌刀仍插在冰里,刀身此刻正腾起白雾,雾气遇冷化作九道水墙,从河底直冲天穹,宛如水晶铸就的屏风。更惊人的是,水墙表面竟映出流动的光影——那是无数唐人在河边忙碌的场景:有人在用竹篮测量水流速度,有人在夯打木桩,有人捧着图纸与文成公主对话。公主的凤冠在光影里闪闪发亮,她手指着河面,似乎在说“此处水流湍急,当用悬索”,而工匠们点头应和,手中的墨斗线突然绷直,在水墙上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是公主当年试造舟桥的情形!”蒋师仁身边的吐蕃老兵突然跪倒在地,双手合十,“赞普说过,公主入藏后曾想在恒河造桥,让唐蕃商队往来无阻,可惜试了九次都没成……”他的话没说完,水墙上的光影已换了画面:第九次试验时,悬索突然断裂,工匠们跳入河中抢救木料,却被暗流卷走,最后只剩那面战旗漂在水面。
就在此时,最后一块铜佛残片从冰缝中滚出。它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恰好落在水墙中央,残片接触水墙的刹那突然炸裂,佛血化作无数红色光点,顺着水墙流淌而下。那些光点在河面上凝结成两排朱红色的扶栏,栏柱上竟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小字——是所有阵亡工兵的姓名与籍贯:“雍州李三”“并州王二”“益州赵五”……每个名字都用正楷书写,笔画间还沾着细碎的金箔,与《营造法式》残页上的字迹如出一辙。
“他们都在这里。”王玄策抚摸着最近的一根栏柱,那些字迹像是有温度般发烫,“从贞观到龙朔,二十年了,一个都没少。”
恒河上游突然传来木桨击水的声音。众人抬头望去,只见七艘战船正顺着水流漂来,船身虽有破损,龙骨却完好无损,船帆上的“唐”字在风中猎猎作响。最前面那艘船的底部刻着一行血字,是用尖锐物直接刻在木板上的,笔画深可见骨:“借尔舟桥,还我佛骨”。
“是当年护送佛骨的船!”蒋师仁认出了船尾的标记。那是玄奘法师从天竺带回佛骨时乘坐的商船,后来在恒河遇袭,佛骨被天竺叛军夺走,船也沉了——此刻船底的血字咒誓,显然是当年的水手留下的。
七艘战船漂到浮桥模型旁时突然停住,船身自动向两侧展开,甲板与之前的防火油布严丝合缝地对接,船舷的护栏恰好与朱红扶栏连成一体。更神奇的是,船底的血字咒誓突然亮起红光,顺着船体蔓延至整个浮桥,将所有构件——从血锚到战旗,从水墙扶栏到青铜铰链——全部笼罩其中,仿佛给这座即将完工的桥梁注入了灵魂。
冰层下的尸骸们缓缓放下了手臂。三百具躯体不再发出任何声响,只是静静地悬浮在河底,望着这座由他们的骨血、技艺与执念铸就的舟桥。蒋师仁刀身上的“冰河速造法”已全部显现,最后一个字的笔画收束时,整座浮桥突然发出一声龙吟般的轰鸣,所有构件在这一刻彻底咬合,榫卯相接处渗出金色的汁液,像是百年老松的树脂,将所有接缝牢牢粘住。
“成了。”王玄策望着横跨恒河的浮桥,防火油布铺就的桥面在阳光下泛着青光,朱红扶栏如两条游龙守护两侧,远处的雪山倒映在河面,与桥身连成一线,“开春之后,八千铁骑就能从这里过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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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师仁拔刀指向北岸,陌刀的刀锋映出浮桥的全貌:“告诉那些天竺蛮夷——欠我们的工匠,欠我们的佛骨,欠我们的尊严,开春就一并还来!”
冰层下传来最后一声轻响,像是有人在微笑。王玄策低头看去,只见那些唐军尸骸正在缓缓沉入河底,留下的只有那面战旗化作的油布,在风中轻轻起伏,仿佛在向他们挥手告别。
第五节 :天堑通途
王玄策从怀中取出虎符时,铜制的符牌已被体温焐得温热。这半枚虎符是他从吐蕃赞普手中借来的,与当年唐太宗赐予吐蕃的“唐蕃和亲”符牌恰好能拼合,符面刻着的“天可汗”印鉴在雪光下泛着暗哑的光。他深吸一口气,将虎符重重按在舟桥起点的青铜基座上——那里是血锚链环与战车支架的连接处,也是整座桥梁的枢纽。
虎符接触基座的刹那,符面突然迸出一道金光。那金光顺着基座蔓延至整座桥体,所过之处,所有散落的构件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自行组装:防火油布下的青铜横梁自动嵌入榫卯,朱红扶栏的栏柱与桥面严丝合缝,甚至连之前雪崩冲来的细小铜钉都找准了自己的位置,“叮叮当当”地钻进预留的钉孔。最令人心惊的是,桥身竟在缓缓向对岸延伸,每向前推进一丈,河面下便自动升起新的桥墩,仿佛有双无形的手在河底搭建骨架,将这座横跨恒河的舟桥一点点铺向天竺军营。
“王正使,桥在长!”蒋师仁握紧了陌刀,掌心的汗在刀柄上凝成白霜。他看见桥尾的浮冰正随着桥身移动,那些刻着工兵编号的冰面像是有生命般追逐着桥面,最终在距北岸一箭之地时停下,恰好留出可供骑兵冲锋的距离。
蒋师仁突然纵声长啸,陌刀劈向虚空。刀气掠过河面的瞬间,最后一块浮冰被震得翻转过来,冰面朝下的一侧突然亮起——不是阴文编号,而是一幅完整的天竺布防图!图上用朱砂标出了守军的营帐位置、箭楼分布和粮仓所在,甚至连隐蔽的暗哨都用小黑点标注得清清楚楚,图边角还画着一条蜿蜒的小路,标注着“夜袭捷径,可行骑兵”。
“是天竺人的布防!”蒋师仁身边的斥候突然喊道,“与我们之前探到的分毫不差,连新修的三座箭楼都标出来了!”他曾率小队潜入北岸侦查,深知天竺军布防严密,没想到此刻竟被一块浮冰彻底揭开了底牌。
王玄策的目光落在桥面中央。那里,最后一点铜佛残核的金光正在消散,佛核化作的金粉在空中盘旋、聚散,最终凝成八个大字,悬浮在桥面上空,笔画间流淌着佛血般的红光:“舟桥渡兵,血咒渡魂”。
“这是公主的警示。”王玄策低声道。他想起之前金箔残页上的记载,文成公主曾说舟桥不仅是通路,更是亡魂归乡的媒介——当年赴吐蕃的工匠客死异乡,他们的魂灵被困在恒河,唯有这座桥能载着他们的执念回到大唐。
话音未落,冰层下的唐军尸骸突然浮出水面。三百具尸体不再是散乱的姿态,而是排成整齐的队列,沿着桥身两侧静静伫立。他们冻僵的手指依然保持着托举的姿势,掌心向上,仿佛仍在支撑着桥面的重量。最前面的七具尸体恰好站在朱红扶栏旁,眼窝中的铜佛残核虽已消散,空洞的眼眶却齐齐望向对岸,像是在注视着那些曾残害他们的天竺守军。
“他们在等我们过桥。”蒋师仁的声音有些哽咽。他翻身跃上战马,八千骑兵同时勒紧缰绳,吐蕃氆氇袍的藏青与泥婆罗藤甲的土黄在岸边铺开,像一片等待冲锋的潮水。战马的嘶鸣与恒河的流水声交织在一起,却盖不过桥面传来的细微声响——那是防火油布下的青铜构件在咬合,是朱红扶栏上的姓名在发烫,是三百具尸骸的衣袍被风吹动的轻响。
王玄策踩着金铁假趾踏上桥面。脚下的油布传来坚实的触感,仿佛踩在长安朱雀大街的青石板上。他每向前走一步,桥身便发出一声轻颤,像是在回应他的步伐,两侧的尸骸队列也随之微微晃动,冻僵的手指似乎又向上托了托。
“蒋校尉,传令下去。”王玄策在桥中央停下脚步,对岸天竺军的箭楼已近在眼前,“三日后寅时造饭,卯时渡河。”
蒋师仁拔刀直指北岸,陌刀的寒光与桥面的金光交相辉映:“得令!”
桥面上空,“舟桥渡兵,血咒渡魂”八个字突然化作漫天金粉,落在每个唐军士兵的盔甲上。王玄策望着北岸惊慌失措的天竺守军,又低头看了看两侧托举桥面的尸骸——他们的号服虽已朽烂,领口的“匠”字却在金粉中愈发清晰。
他知道,这座桥渡的不仅是复仇的铁骑,更是二十年的等待与执念。当八千骑兵踏过恒河的那一刻,不仅是唐军的胜利,更是所有埋骨异乡的唐匠的归乡之路。
冰层彻底安静下来,只有恒河水在桥洞下缓缓流淌,像是在低声吟唱着一首跨越时空的歌谣。三百具尸骸的队列纹丝不动,托举的姿势凝固在冰与水之间,成为这座天堑通途最沉默也最忠诚的守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