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赞普九问

第一节 金殿对峙

逻些城的赞普大殿里,三百把唐刀熔铸的王座在酥油灯火下泛着冷冽的光。那些刀柄上镶嵌的骷髅头,眼眶空洞却似有实质,此刻竟齐齐转向阶下的王玄策,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王玄策扶着腰间的“怀信”节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断足处的旧伤突然如遭蚁噬,冷汗瞬间浸透了锦袍下摆。

“王正使远道而来,吐蕃的冻土可比不上长安的暖炉。”松赞干布指尖轻叩王座扶手,青铜的冰凉顺着指缝漫开,“本赞普听闻,尔等持节出使天竺,却绕路经我吐蕃境内——这第一问,便问问王正使,为何舍近求远?”

话音未落,十二名披发戴骨饰的苯教巫师从殿侧阴影里走出,抬着一口三足青铜鼎。鼎下烈火熊熊,鼎内沸水翻滚,水面漂浮着数十张羊皮,上面用朱砂写满的唐文正被蒸汽熏得蜷曲,墨迹在沸水中晕开,像一道道渗血的伤口。

“正使!”身后传来蒋师仁的低喝。蒋校尉按着腰间横刀,靴底在石板上碾出细微的声响,“吐蕃蛮夷无礼,若要动强,属下愿护您杀出逻些城!”

王玄策抬手按住他的肩,目光越过鼎中沸水,落在松赞干布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赞普既知我等持‘怀信’节杖,便该明我大唐使节行止皆循邦交礼仪。经吐蕃入天竺,是遵我朝与吐蕃会盟之约,何来舍近求远之说?”

“会盟之约?”松赞干布忽然笑了,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撞出回声,“王正使莫不是忘了,文成公主入藏时,护送队伍走的便是这条道?”

这句话像一把淬冰的匕首,精准刺入王玄策的痛处。断足处的剧痛骤然炸开,他踉跄着后退半步,蒋师仁连忙上前扶住他。就在这时,诡异的一幕发生了——王玄策伤口渗出的血珠并未滴落,反而化作点点猩红,在空中盘旋凝聚,竟渐渐勾勒出一幅河西走廊的地图。那蜿蜒的路线,从长安出发,经兰州、西宁,过日月山,入吐蕃境内,与当年文成公主的送嫁路线分毫不差!

“蒋校尉请看,”松赞干布的声音陡然转厉,“这血路,与公主的嫁妆队伍何其相似?王正使带着朝廷节杖,却循着公主的足迹走,是想在吐蕃境内寻些什么?”

蒋师仁脸色一沉,按刀的手更紧了:“赞普休要胡言!正使断足不便,绕行吐蕃是为借道休整,况且‘怀信’节杖在此,凡大唐使节所经之处,皆为邦交正道,岂容尔等妄议!”

“邦交正道?”松赞干布猛地起身,三百把唐刀熔铸的王座发出刺耳的嗡鸣,“那这些羊皮上的字,又作何解释?”他抬脚一踢,身旁的青铜酒壶直飞鼎中,“哗啦”一声,沸水溅起丈高,那些写满唐文的羊皮被冲得四散,其中一张竟直直飞向王玄策。

蒋师仁眼疾手快,挥刀将羊皮劈成两半。但就在羊皮裂开的瞬间,一道金光从鼎中爆射而出——那是一枚铜佛残核,不知被谁藏在鼎底,此刻正裹着沸水飞向王玄策怀中的“怀信”节杖。

“铛!”残核与节杖相撞,佛身上凝结的暗红汁液突然化开,顺着节杖的兽首纹路流淌,滴入鼎中沸汤。原本浑浊的沸水瞬间变得金光灿烂,水面上竟浮现出一幕幕画面:玄奘法师身披袈裟,与年轻的松赞干布在逻些城外的菩提树下密谈,两人指尖相触,似在交换着什么;画面一转,文成公主站在布达拉宫的阁楼里,将一封书信塞进锦盒,交给贴身侍女,侍女转身时,腰间玉佩闪过一道与铜佛残核相同的金光。

“这是……”蒋师仁失声惊呼。

王玄策死死盯着水面上的画面,指节因攥紧节杖而泛白。他忽然想起出发前,吏部侍郎悄悄塞给他的密信,信中只说“入吐蕃时,留意佛宝异动,若见铜佛残核,速以节杖相触”。原来如此,朝廷早已知晓吐蕃境内藏着与玄奘西行相关的秘密,而文成公主,竟是这秘密的关键。

就在这时,殿角的阴影里传来一阵极轻的衣袂声。王玄策眼角余光瞥见一抹熟悉的青色——那是文成公主常穿的蜀锦裙摆,裙角绣着的忍冬花纹在灯火下闪了一下,便消失在梁柱之后。

“王正使,”松赞干布重新坐下,指尖再次叩响王座,“沸水已显真容,你还要说这只是借道休整吗?”

鼎中金光渐渐散去,沸汤重新变得浑浊。蒋师仁挡在王玄策身前,横刀出鞘三寸,寒光映着他绷紧的下颌:“赞普若执意刁难,便是与大唐为敌!‘怀信’节杖在此,凡轻慢使节者,皆为朝廷之敌!”

王玄策推开蒋师仁,忍着断足的剧痛站直身体,“怀信”节杖在手中微微颤动:“赞普既见过玄奘法师,便该知我大唐与吐蕃本是甥舅之邦。文成公主入藏后,唐蕃互通有无,何来刁难之说?至于铜佛残核,许是法师当年遗落之物,我等途经时见之,自当归还吐蕃,仅此而已。”

松赞干布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抬手示意巫师撤下铜鼎:“王正使既如此说,本赞普暂且信了。只是这‘怀信’节杖,乃朝廷信物,总该让本赞普验验真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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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师仁立刻警觉:“节杖乃天子所授,岂容蛮夷触碰!”

“蒋校尉稍安勿躁。”王玄策按住他的刀鞘,缓缓举起节杖,“赞普要验,便验。只是验过之后,还请赞普回答我一个问题——方才殿角那位,是否便是文成公主?”

松赞干布的眼神骤然变冷,三百把唐刀熔铸的王座再次发出嗡鸣,那些骷髅头的眼眶里,仿佛燃起了幽蓝的火焰。

第二节 :血鼎烹史

松赞干布的衣袖在王座前划出一道冷弧,青铜鼎中那些被沸水浸透的羊皮突然挣脱水面,像一群受惊的蝙蝠直飞而起。数十张羊皮在空中簌簌作响,竟自动拼接成一幅丈宽的帛书,上面用紫毫写就的朱批赫然在目——正是朝廷密令王玄策“见机行事,荡平天竺乱部”的灭竺诏书。墨迹未干处泛着油光,仿佛是用天竺贵族的血调的朱砂。

“王正使果然身负密诏。”赞普的指尖在刀铸王座上划出火星,“这第二问,便问问正使,带着屠刀般的诏书经过吐蕃,是怕我吐蕃泄了风声,还是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

蒋师仁猛地踏前一步,陌刀“噌”地出鞘半寸:“赞普休要挑拨!‘怀信’节杖在此,大唐征讨叛逆本是天经地义,与吐蕃何干?”话音未落,空中的羊皮突然“轰”地燃起绿火,火苗舔舐着字迹,竟在火舌中映出骇人的画面——

那是贞观十四年的高昌故城,断壁残垣间堆满尸骸,蒋师仁的父亲蒋玄恩正持矛站在城门上,战袍被血浸成紫黑。城楼下的唐军正将哭喊的高昌妇孺赶进火海,浓烟中飘着孩童的衣角,蒋玄恩的矛尖还滴着血,嘴角勾着冰冷的笑。

“爹……”蒋师仁瞳孔骤缩,陌刀脱手而出,带着破空之声劈向火焰。刀锋斩入绿火的刹那,刀身两侧“百炼”二字的铭文突然剥落,露出底下用吐蕃朱砂刻的两个小字——“叛徒”。那字迹入木三分,像是当年铸刀时就被人下了咒。

“蒋校尉认得这字?”松赞干布的笑声裹着寒意,“令尊当年随侯君集征高昌,屠城三日血流成河,却偷偷放了三百吐蕃战俘。朝廷以为他通敌,抄家时只留了你这条小命,还赏了把刻着‘叛徒’的刀,好让你时时刻刻记着爹的罪名,是不是?”

蒋师仁的脸瞬间惨白如纸,陌刀“当啷”落地。王玄策突然将“怀信”节杖顿在地上,杖首的铜龙发出清越的鸣响:“赞普查得真细。可高昌王勾结西突厥反唐,屠城是朝廷钦定的惩戒,蒋将军纵放吐蕃战俘,恰是念及唐蕃盟好,何来通敌之说?”

话音刚落,鼎中残余的铜佛碎片突然齐齐飞起,像一群金色的蜂虫撞入绿火。火光猛地炸开,屠城的画面竟如碎裂的琉璃般重组——还是那座高昌城,蒋玄恩正蹲在断墙下,将干粮塞进吐蕃伤兵嘴里;唐军军医背着药箱穿梭在蕃民帐篷间,烧焦的旗帜下,蒋玄恩亲手为吐蕃首领包扎箭伤,两人手腕相触时,都露出了同款的狼形刺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