甬道两侧的石壁上,绘着巨大的壁画。画中是文成公主与松赞干布的婚礼——公主穿着唐式的翟衣,头戴九凤钗,正亲手为松赞干布系上一条玉带。那玉带是蹀躞带的样式,带銙上镶嵌着绿松石,正是长安工匠的手艺。松赞干布穿着吐蕃的锦袍,却笑着接受了玉带,腰间还挂着一面唐镜,正是方才在金汁中浮现的那面“日月同辉”镜。
壁画的色彩虽已斑驳,却仍能看出画师的用心——公主的裙摆上绣着忍冬纹,是大唐的纹样;赞普的靴底却画着吐蕃的卷草纹,两种图案在画面中央交织,竟毫无违和。
“文成公主……”王玄策的手指轻轻拂过壁画上的玉带,“她入藏时,带的不仅是佛经和工匠,还有这唐礼与蕃俗的交融。”
蒋师仁的目光落在壁画角落——那里画着一群人,穿着唐式的襕衫,正在教吐蕃人种植青稞,其中一个人的侧脸,竟与悬在城门上的某颗头颅有几分相似。
“王正使,您看这里。”蒋师仁指着壁画的尽头,那里画着一扇紧闭的门,门上刻着两个字:“盟府”。
王玄策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他在鸿胪寺的典籍里见过这个词——吐蕃的盟府,是存放会盟文书和祭品的地方,据说藏着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的盟誓,也藏着历代赞普与唐朝的盟约。
“以唐礼入,以蕃礼死……”王玄策想起碑上的八个字,突然明白了,“他们不是要杀我们,是要带我们去盟府。”
话音刚落,甬道深处传来沉重的开门声。长明灯的火苗齐齐转向那个方向,照亮了一条通往黑暗的石阶。石阶两侧的墙壁上,开始渗出暗红色的液体,顺着壁画的纹路流淌,竟在公主与赞普的脚下汇成一条小小的血河。
“王正使,走吗?”蒋师仁握紧横刀,刀刃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王玄策看着那扇缓缓开启的盟府大门,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被白骨手抓伤的脚踝。那些伤口里,二十八人的名字仿佛正在发烫。
“走。”他抬脚踏上石阶,断足踩在暗红色的液体里,“他们用二十八人的骨血铺了这条路,我们总得看看,尽头藏着什么。”
蒋师仁紧随其后,横刀的影子投在壁画上,与画中公主的玉带重叠在一起。甬道深处的风带着陈年的尘埃味,隐约传来某种器物碰撞的声音,像是铜钟,又像是锁链。
王玄策知道,这或许才是逻些城真正的考验——不是金门悬颅的狰狞,不是金汁验衣的凶险,而是藏在壁画里的答案:唐与蕃,究竟是该以礼相待,还是以血相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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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握紧了怀里的半枚鸿胪寺印,另一只手按在唐刀的刀柄上。无论盟府里藏着什么,他都必须走下去——为了恒河畔的二十八具尸骨,为了盐径上融化的青盐,也为了这壁画里,文成公主亲手系上的那条玉带。
第五节 真门洞开
白骨手的拖拽骤然转为抛甩,王玄策只觉腰间一紧,整个人便如断线风筝般飞出去,重重撞在一面石壁上。蒋师仁紧随其后摔落,横刀脱手飞出,在地上转了三圈,刀尖恰好指向石室中央——那里悬浮着一座王座。
圆形石室的穹顶嵌着夜明珠,光芒柔和如月光,照亮了王座的全貌:紫檀木为架,镶嵌着绿松石与蜜蜡,扶手是两条盘旋的金蛇,蛇眼用红宝石点睛,蛇信子缠绕着一枚玉印,印文是吐蕃文“赞普之印”。最奇异的是,王座并非落在地面,而是悬空三尺,座下的阴影里,摊开着一卷泛黄的书册,封皮上“大唐西域记”五个篆字依稀可辨。
“是玄奘法师的手札。”王玄策扶着石壁站起,断足踩在光滑的黑石地面上,伤口的血珠顺着脚踝滴落,恰好落在书册的封面上。他在长安的弘福寺见过这本书的抄本,是玄奘法师游历天竺后所着,记载着西域诸国的风土人情,没想到竟会藏在松赞干布的王座之下。
蒋师仁捡起横刀,警惕地环顾四周。石室的墙壁上没有门窗,只有无数细小的孔洞,隐约有风从孔中穿过,发出类似诵经的回响。“王正使,这地方像个囚笼。”他用刀背敲了敲石壁,传来沉闷的响声,“怕是还有机关。”
王玄策的目光却被那卷《大唐西域记》吸引。他拖着断足走近王座,血珠接二连三地滴在书页上,晕开一片片暗红的水渍。突然,书页无风自动,哗啦啦翻到记载中天竺的那一页,页边空白处,一行蝇头小楷突然发出金光——是玄奘法师的亲笔批注:“借兵之道,在礼非力;灭国之要,在信非威。”
“法师的批注……”王玄策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些发光的字迹。他曾在长安见过玄奘,那时老法师正忙于翻译佛经,却仍抽空告诫他:“西域诸国,畏威更重礼,失信则路绝。”此刻再看这批注,才懂其中深意——借兵不仅要靠武力威慑,更要凭礼仪立信。
蒋师仁突然指着王座下方:“王正使,您看那是什么?”
王座的阴影里,除了《大唐西域记》,还散落着无数细小的金粉,正是之前铜匣炸裂时飞溅的碎片。此刻那些金粉正顺着王座的木纹缓缓流动,最终在玉印下方凝聚成一枚钥匙的形状——钥匙柄是唐式的祥云纹,匙齿却刻着吐蕃的卷草纹,与壁画上的融合风格如出一辙。
“是铜匣的最后碎片。”王玄策弯腰拾起金钥,钥匙入手温热,仿佛有生命般微微震颤。他想起铜匣里的佛骨舍利,想起二十八人用性命护住的节杖,突然明白这钥匙的含义——打开的或许不是城门,而是唐蕃之间那道看不见的隔阂。
他转身走向王座,将金钥对准扶手处的蛇眼。红宝石的蛇眼突然凹陷,露出一个与钥匙形状完全吻合的锁孔。“咔哒”一声轻响,钥匙精准嵌入,随即传来密集的机关咬合声,像是有无数齿轮在王座内部转动。
“轰隆——”
整面石壁突然剧烈震动,砖石如雨点般簌簌落下。王玄策和蒋师仁连忙后退,只见那面厚重的石壁竟从中间裂开,碎石簌簌滚落,露出外面的景象——
城外的旷野上,列着三千吐蕃铁骑。骑兵们身披黑色的明光铠,手持长戟,战马的鬃毛被风吹得飞扬,队列整齐如刀切,显然是精锐中的精锐。月光洒在他们的铠甲上,泛着冷冽的光,与逻些城的灯火遥相呼应。
“是吐蕃的‘玄甲骑’!”蒋师仁失声惊呼。他在边军时听过这支部队的名号,据说由赞普亲领,战力堪比大唐的玄甲军,从不轻易示人。
可更令人震惊的还在后面。
当石壁完全坍塌,三千铁骑看清石室中的王玄策二人时,突然齐刷刷地摘下面甲。月光照亮他们的脸——竟全是汉人面孔!有的颧骨高耸,带着关中平原的硬朗;有的眉眼细长,透着江南水乡的清秀,但无一例外,眼角都刻着风霜,显然在西域戍边多年。
为首的将领催马上前,他的铠甲上挂着一枚铜制的鱼袋,那是大唐官员的身份证明。将领抬手,身后的三千铁骑同时举戟,寒光在夜空中连成一片。
“奉诏讨贼!”
将领的吼声穿透夜空,他手中高举的旗帜突然展开——旗面左侧是汉字“讨贼”,右侧是吐蕃文“诛逆”,双文并书,中间绣着一个巨大的“唐”字,字心嵌着吐蕃的太阳图腾。
王玄策的断足突然不再疼痛。他看着那些汉人面孔,看着那面双文旗帜,突然想起鸿胪寺的档案——贞观年间,有一批汉人子弟随文成公主入藏,后来成了吐蕃的将领,却始终保留着唐人的身份。
“你们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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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下李明,原安西都护府别将。”为首的将领翻身下马,单膝跪地,铠甲与地面碰撞发出沉重的响声,“奉赞普密令,率三千汉骑在此候命——只等王正使通过‘四礼’考验,便听候调遣。”
蒋师仁扶住王玄策的胳膊,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三千汉骑……是真正的大唐儿郎!”
王玄策却没有动。他盯着李明腰间的佩刀,那是一把唐式的横刀,刀鞘上刻着“忠”字,与蒋师仁的刀如出一辙。可他的目光很快移向李明身后的铁骑——第三排左数第七个骑兵,靴底沾着的泥土里,混着恒河三角洲特有的红砂。
“考验还没结束,是吗?”王玄策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让人心悸,“四礼过后,该验的不是兵,是人。”
李明的肩膀微微一僵,抬头时,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王正使何出此言?”
王玄策指向那名靴底带红砂的骑兵:“他靴底的红砂,是中天竺的特产。阿罗拿顺的宫殿周围,这种砂最多。”他又看向另一名骑兵腰间的箭囊,“你的箭簇,是天竺的铁制三棱簇,大唐边军从不用这种制式。”
话音未落,三千铁骑突然同时举起长戟,戟尖齐齐指向王玄策二人。方才还恭敬的汉人面孔,此刻竟露出狰狞的笑,铠甲下的脖颈处,隐约露出与金门悬颅相似的鎏金痕迹。
“果然瞒不过王正使。”李明缓缓站起身,脸上的恭敬消失殆尽,嘴角勾起与阿罗拿顺如出一辙的弧度,“四礼验的是礼,这最后一关,验的是命——连自己人都认不出,还谈什么借兵灭国?”
《大唐西域记》的书页突然合上,玄奘的批注金光骤灭。王座上的金蛇发出嘶嘶的声响,红宝石的蛇眼射出两道毒箭,直逼王玄策的面门!
蒋师仁横刀格挡,“当”的一声,毒箭被劈成两半,箭头落地的瞬间,竟化作两只黑色的蝎子,朝着王玄策的断足爬去。
“这些不是真的玄甲骑!”蒋师仁怒吼着挥刀砍向李明,刀刃却穿过对方的身体,劈在空荡荡的空气里——那些骑兵和旗帜,竟开始变得透明,像是海市蜃楼。
王玄策突然笑了。他没有去看那些逼近的蝎子,而是再次举起那枚金钥,狠狠插入王座的另一只蛇眼。
“借兵之道在礼非力,”他的声音穿透骑兵的狞笑,“可辨伪之道,在血不在言。”
金钥转动的瞬间,王座突然发出刺耳的碎裂声。紫檀木的椅面裂开,露出里面的东西——不是机关,而是一堆白骨,每根骨头上都刻着唐蕃两种文字,正是之前悬在金门的七颗头颅的躯干!
“啊——”
透明的骑兵们发出凄厉的尖叫,身形迅速消散,化作无数飞蛾,扑向石室的长明灯。李明的身影在火光中扭曲,最终化作一张熟悉的脸——是阿罗拿顺!
“王玄策,你永远也别想借到兵!”伪影发出最后的咆哮,随即被火焰吞噬。
石室的地面突然震动,中央的王座沉入地下,露出一个新的通道。通道尽头,隐约传来钟磬之声,像是佛寺的晨钟,又像是吐蕃的法号。
蒋师仁扶住几乎站立不稳的王玄策,看着那些消散的幻影,心有余悸:“又是幻术……”
王玄策的断足踩在王座消失的凹痕里,血滴落在白骨之上,竟与骨头上的文字融为一体。他知道,这才是松赞干布的真正用意——借兵之前,必须先学会分辨敌我,哪怕对方长着汉人面孔,说着大唐的语言。
“走吧。”他拖着断足,走向新的通道,“真正的考验,在钟磬声的尽头。”
蒋师仁握紧横刀,紧随其后。通道两侧的石壁上,开始浮现新的壁画——画中,王玄策与松赞干布并坐饮酒,桌上摆着唐式的酒壶和吐蕃的糌粑,背景是正在燃烧的中天竺宫殿。
月光从通道的缝隙照进来,照亮壁画角落的一行小字,是用鲜血写就的:“礼尽则兵至,信立则众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