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皮筏夜渡

第四节:符节现踪

王玄策攥着半块虎符的手心沁出冷汗,指腹碾过青铜表面的云纹,能摸到那些被岁月磨平的棱角。锁链桥震颤的幅度越来越大,铁索与骸骨的连接处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像是随时会崩裂成碎片。

“蒋校尉稳住船身!”他扯掉湿透的外袍,露出里面贴身的明光铠,甲片上凝结的冰碴在鬼火中泛着冷光。没等蒋师仁应声,整个人已经跃出骨舟,坠入冰冷的河水。

刺骨的寒意瞬间浸透甲胄,像无数根冰针钻进骨髓。王玄策咬紧牙关憋住气,任由暗流将自己往河底拽。幽蓝鬼火透过水层照下来,在他眼前投下晃动的光斑,那些托举锁链桥的骸骨正在剧烈震颤,肩胛骨处的铁索已经磨出了细密的裂痕。

他看见那半块符节卡在最前排骸骨的指骨间,青铜表面的“安西”二字在水中泛着红光,与怀中虎符的共鸣越来越强烈,震得他胸腔发麻。有几条漏网的食人鱼顺着水流游来,獠牙擦过他的铠甲,发出刺耳的刮擦声。王玄策反手抽出靴筒里的短刀,刀光在水中划出银线,精准刺穿鱼眼,浑浊的血水在周围弥漫开来。

距离符节还有三尺时,骸骨突然抬起残存的手臂,指骨在符节前组成道屏障。王玄策心中一动,将怀中的虎符举到眼前,青铜虎首在水中缓缓转动,与符节上的饕餮纹严丝合缝。屏障应声散去,他终于握住了那半块符节,冰凉的铜面刚触到指尖,整条锁链桥突然发出龙吟般的轰鸣。

河底的骸骨们同时仰头,空洞的眼窝里燃起幽蓝火焰,像是无数盏在水底点亮的灯笼。火焰顺着铁索蔓延,在水面上勾勒出蜿蜒的光带,竟组成了条连贯的路线——从他们脚下的锁链桥延伸出去,穿过暗河的漩涡,直通向对岸崖壁下的暗道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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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铁索道!”王玄策在水中猛地睁眼,呛进喉咙的河水带着铁锈味。这路线与当年郭都护密信里描述的分毫不差,贞观十七年安西军为防备吐蕃突袭,在这条河底秘密铺设了铁索栈道,没想到竟以这样的方式重现。

他正欲上浮,对岸突然传来苯教巫师的嘶吼。抬头望去,三个黑袍人正站在崖边割开手腕,暗红的血液滴入河中,在水面上凝成蜿蜒的血线,顺着铁索向他游来。那些血线在水中化作无数血蛇,鳞片泛着诡异的紫黑色,蛇口吞吐的信子上还缠着细碎的经文残片。

“正使快上来!”蒋师仁在骨舟上探出半截身子,横刀劈向靠近的血蛇,刀光在水面炸开金色涟漪,“他们在用本命精血施法,这些蛇沾着就会蚀骨!”

王玄策突然想起铜佛碎片,忙从怀中摸出那枚已经失去光泽的残核。指尖触到残核表面的凹陷,那里还残留着最后一点金粉。他毫不犹豫地将金粉全部抹在符节上,青铜节身突然发出灼热的温度,“安西”二字竟像活过来般扭曲重组,渐渐化作“逻些”两个篆字——那是吐蕃王城的名字!

符节指引的路线突然转向,幽蓝光带在河底拐了个急弯,指向暗河深处的另一条岔道。王玄策心头一震,原来这符节不仅能引路,还能根据局势改变方向,此刻显然是在指引他们绕开对岸的埋伏,直捣吐蕃王都。

血蛇已经游到眼前,最近的一条正张开蛇口咬向他的手腕。王玄策猛地将符节横在身前,节身的金光突然暴涨,将血蛇弹开的瞬间,他借着这股力道向上猛冲,破水而出的刹那,蒋师仁的横刀恰好劈断缠向他脚踝的血线。

“正使快看!”蒋师仁指着河底,那些托举锁链桥的骸骨突然集体转身,用后背挡住了涌来的血蛇。幽蓝火焰在他们骨缝间剧烈燃烧,骸骨们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化作点点荧光融入铁索,让原本锈蚀的铁索突然泛起银亮的光泽,血蛇撞上光索的瞬间便化作黑烟消散。

“他们在献祭自己!”王玄策的声音发颤,他看见最前排举过符节的那具骸骨,在火焰中渐渐化作透明,指骨却始终保持着托举的姿势,“这些忠魂……连死后都在护着大唐的信物。”

骨舟在锁链桥的托举下继续前行,王玄策将两半符节拼在一起,完整的“逻些”二字在掌心亮起,指引着骨舟拐进暗河的岔道。河壁上的钟乳石在幽蓝鬼火中投射出狰狞的影子,却挡不住铁索栈道延伸的方向。

对岸的巫师们发现路线改变,发出气急败坏的嘶吼,更多的血蛇从河面涌来,却被残存的骸骨们用最后的火焰烧成灰烬。王玄策回头望去,能看见那些渐渐消散的荧光在空中组成“大唐”二字,在暗河的水汽中久久不散。

蒋师仁突然指着前方,暗河岔道的尽头出现了微弱的光亮,那是铁索道的出口。骨舟穿过狭窄的水道,撞在出口处的沙滩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王玄策踉跄着跳上岸,将符节紧紧揣进怀里,青铜表面的温度还未散去,像是带着无数唐军将士的余温。

身后的暗河传来轰然巨响,锁链桥终于彻底崩解,铁索与骸骨在河水中化作漫天星火。王玄策对着河面深深一揖,甲胄碰撞的脆响在空荡的溶洞里回荡。蒋师仁收起横刀,看着符节上依旧亮着的“逻些”二字,突然握紧了腰间的刀柄。

“正使,这是要直取吐蕃王都?”

王玄策点头,指尖划过符节上的纹路,那些凹凸的刻痕像是在诉说着无数未完成的使命。“他们用忠魂铺了路,我们总得把这符节送到该去的地方。”他抬头望向溶洞外透进的天光,那里正映着隐约的雪山轮廓,逻些城就在那片雪山的尽头。

骨舟在沙滩上渐渐沉寂,幽蓝鬼火缓缓熄灭,只留下十二柄唐横刀在晨光中泛着冷光。王玄策捡起最上面的那柄,刀鞘上刻着的“忠勇”二字在阳光下格外清晰,仿佛在无声地催促着他们,踏上新的征途。

第五节:唐魂送渡

血蛇的信子舔过王玄策的甲胄时,他甚至能闻到蛇口中喷出的腥甜血气。那些紫黑色的鳞片在幽蓝鬼火中泛着金属光泽,最近的一条已经盘上他的脚踝,毒牙刺破靴皮的刹那,河底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骨裂声。

数百具唐军遗骸竟同时从锁链桥上暴起,残存的手臂如铁钳般抓住血蛇的七寸。最前排的骸骨张开颌骨,将缠在身上的血蛇整条吞入胸腔,骨骼摩擦的脆响里,能看见蛇身在骨腔内挣扎的凸起,很快便被幽蓝火焰烧成灰烬。

“他们在以魂养火!”蒋师仁的横刀劈断第三十七条血蛇,刀身在鬼火中映出他眼底的红血丝,“这些骸骨在燃烧自己的残魂,正使快上舟!”

王玄策刚被拽回骨舟,整条铁索桥突然剧烈抬升,像条被唤醒的铁龙猛地弓起脊背。骨舟在这股巨力的弹射下离弦般飞出,蒋师仁死死抓住船舷的牦牛骨,看见那些托举的骸骨正用肩骨抵住铁索,最底层的骸骨已经被压得粉碎,却依旧保持着拱起的姿势。

小主,

对岸的毒箭如暴雨般射来,箭头裹着墨绿色的毒液,在半空划出诡异的弧线。骸骨们突然集体转身,用残破的躯干组成盾墙,毒箭穿透骨缝的刹那,幽蓝火焰骤然炽烈,将毒液烧成白烟。有支箭射穿了三具骸骨才停下,箭头距王玄策的咽喉不过三尺,箭杆上还缠着苯教的诅咒符。

“是陇右军的弟兄!”蒋师仁突然指着最右侧的骸骨群,那里有具尸骸的胸甲上刻着模糊的名字——“王承”,下面还凿着“永徽二年守渡于此”。他的眼眶猛地发热,这是当年和自己同批入伍的老乡,总说打完这仗就回长安娶媳妇,没想到竟埋骨在这冰河底。

王承的骸骨似乎听见了呼唤,突然转向骨舟的方向,残存的右臂高高举起,手中握着半截锈蚀的长枪。枪尖挑着块羊皮,在幽蓝鬼火中能看清上面的字迹:“暗河第三岔有粮,可支三月”。那是用炭笔写的,笔画歪斜,像是临终前拼尽最后力气留下的。

骨舟飞过河面的刹那,王玄策看见所有骸骨同时单膝跪地,做出了唐军最标准的送行礼。他们的身影在晨光中渐渐变得透明,铁索桥在身后轰然崩裂,无数骨片在空中凝成道金色的长虹,如同一座跨越生死的拱门。

铜佛残核突然从舟中升起,在半空化作漫天金粉,随风散落在骸骨们消散的地方。王玄策知道,这是佛骨最后的力量,在为这些忠魂送行。金粉落地的瞬间,河面上开出成片的冰花,每朵花蕊里都嵌着枚微型的唐军腰牌,在朝阳下泛着温暖的光。

骨舟重重撞在对岸的沙滩上,牦牛骨与骸骨拼接的船身裂开缝隙,却恰好停在片干燥的卵石地上。王玄策踉跄着起身,脚刚落地就踢到个硬物,弯腰拾起时,发现是块带“唐”字的马蹄铁,铁环上还缠着半截红绸,显然是战马的遗物。

“是踏雪的蹄铁!”蒋师仁认出这是王玄策的坐骑,上个月在追击战中受惊坠崖,没想到竟在这里重逢。他摩挲着铁面上的磨损痕迹,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细微的响动,转头看见沙地上印着串蹄印,沿着暗河的方向延伸,像是在指引他们前行。

晨雾开始散去,远处的雪山露出巍峨的轮廓,山坳里隐约可见宫殿的金顶——那是逻些城的方向。符节上的“逻些”二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指引的路线与蹄印完全重合。王玄策握紧怀中的符节,感觉那些冰冷的青铜仿佛在发烫,像是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自己。

他回头望向冰河,水面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有零星的骨片随着浪涛起伏,在朝阳下泛着珍珠母般的光泽。蒋师仁正将王承的半截长枪插进沙滩,用石块垒起简易的坟茔,坟前插着那枚带“唐”字的马蹄铁。

“正使,该走了。”蒋师仁的声音带着沙哑,横刀在手中转了个刀花,“弟兄们用命铺的路,咱不能走慢了。”

王玄策最后看了眼河面,仿佛还能看见那些单膝跪地的身影。他将虎符与符节并在一起,青铜相击的脆响里,仿佛听见无数声跨越时空的应答。骨舟在身后渐渐瓦解,牦牛骨与唐军遗骸散落成沙,却在沙滩上拼出个巨大的“唐”字,被朝阳镀上层金色的轮廓。

两人沿着蹄印走进暗河通道时,蒋师仁突然哼起了陇右军的军歌。调子有些跑音,却在空荡的溶洞里回荡得很远,像是在回应河对岸那些永远停留在永徽二年的忠魂。王玄策的脚步越来越快,甲胄上的冰碴在行走中簌簌落下,在地上铺成条晶莹的路。

前方的光亮越来越盛,逻些城的金顶在雾中若隐若现。王玄策摸了摸怀中的符节,突然想起出发前郭都护的话:“大唐的兵,走到哪都带着魂。”此刻他终于明白,这魂不是符节上的字,不是铠甲上的纹,而是像王承这样,把名字刻在守土之处的万千忠骨。

暗河出口的风带着雪的味道,吹起王玄策散乱的鬓发。他抬头望向雪山深处的王城,突然握紧了腰间的横刀,刀鞘上的“贞观十六年将作监制”字样,在晨光中与沙滩上的“唐”字遥相呼应,像是句无声的誓言,被永远刻在了这片他们用生命守护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