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沉璧碎(2)

床榻上的太后看得真切,本就微弱的气息骤然一滞,仿佛被那推搡之势狠狠扼住了咽喉。倏然间,竟似有股残存的精魄自将散的魂魄中迸出,枯槁如柴的手猛然从狐貂锦衾下探出,直指皇帝,指尖颤抖却坚定,声音嘶哑如砂石磨刃,字字带血:“你……你竟敢对皇后动起手!还有竹息!竹息跟着哀家四十多年,四十余载春秋,连哀家的发髻,都是她一梳到底,一梳到老——不过因她听了哀家骂你两句‘残忍’,骂你不该杀隆科多,不该将亲弟弟囚于宗人府,不闻不问,你便容她不得!竟命夏刈那阉人,在她汤药里掺了什么好玩意儿,让她‘暴毙’,连一口薄棺、一缕全魂都未留下!你这般草菅人命,还谈什么江山社稷?还谈什么仁君之道?你配穿这龙袍吗?配坐这金殿吗?!”

这话如烧红的烙铁,直直烙在皇帝心口,烫得他瞳孔骤缩,脸色瞬间阴沉如墨,眼底怒意翻涌,更夹杂着一丝被撕开隐秘疮疤的阴鸷与狼狈。他冷声喝道:“隆科多结党营私,图谋不轨,罪证确凿,诛之乃正国法!竹息身为内侍,私传您怨言,挑唆母子离心,动摇国本,死有余辜!朕赐她‘暴毙’,已是念她伺候您多年,留了最后几分体面——总好过让她赤身露体,跪于午门,被百官唾骂,斩首示众!皇额娘,您莫再执迷于这些陈年旧事,还是省省心,保重您这将熄的残躯吧!”

太后闻言,咳得胸口剧烈起伏,狐貂毛皮衣下的身子抖如风中残烛,仿佛一口气便能吹灭。可就在这将熄未熄之际,忽见她双目圆睁,眼底竟掠过一丝异样的清明与锐光——那不是回光,而是积压了半生的怒与痛,终于在生命尽头轰然爆发。她竟不知从何处涌来一股气力,脊背一挺,竟硬生生从锦衾中半坐而起!发髻散乱,白发披垂,枯瘦的双手撑在床沿,指节泛白,如老树盘根,死死抠住那雕金床栏,仿佛要将这江山最后的重量,都压进指尖。

她喘息着,声音却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威严:“体面?!你给她的‘体面’,就是让她无声无息地烂在寿康宫的冷屋里,连魂魄都不得归宗?那五十两银子去了哪里你心里清楚!你怕的,不是她挑拨,是你自己心虚!你怕她把真相说出去——说你杀隆科多,不是为国法,是为夺权!说你囚老十四,不是为惩罪,是为泄愤!你不敢让他开口,不敢听他辩解,更不敢面对他那双像极了先帝的眼睛!”

她喘得厉害,喉间咯咯作响,却仍一字一句,如刀刻入骨:“哀家要你——放老十四出来!让他来见哀家最后一面!他性子倔,可他心是干净的!当年之事,是老八设局,是年羹尧逼宫,他不过是个被推上风口的棋子!你就不能……不能给他一个开口的机会?三年了!三年啊!他被锁在宗人府那暗无天日的屋子里,连窗扇都不许开半寸,连他自小爱吃的奶酥,都被你一道旨意禁了!如今哀家要死了,连这点心愿都不肯遂?你告诉我,这是‘孝’?这是‘仁’?!”

她声音渐弱,却字字泣血:“你忘了……忘了当年你在潜邸,被老八逼得走投无路,是谁披甲执锐,星夜兼程,带着三百亲兵杀回京师护你周全?是你这个亲弟弟啊!是你亲弟弟用命换来的今日江山!可你呢?你把他关起来,像关一只待宰的羊,连他姐姐——哀家这最后一口气,都求不动你吗?!”

话音落时,她身子猛地一软,如断线傀儡般向后倒去,那股骤然燃起的精气神,仿佛耗尽了她最后的寿数。狐貂锦衾滑落肩头,露出她瘦骨嶙峋的肩胛,像一对枯折的蝶翼。可她仍睁着眼,直直望着皇帝,那目光里没有哀求,只有悲悯,有愤怒,更有对这个儿子、这个帝王,最深的失望。

殿内死寂如渊,连烛火都凝滞不动。唯有那半倾的花几,还微微晃着,映着满室悲凉。

就在这时,殿外风声微动,帘影轻摇,毓恪低垂着眼,悄无声息地踏进殿来。她一身灰布宫装,洗得发白,边角已起了毛边,仿佛连宫人最末等的体面都未曾争得。鬓边仅簪一支素银簪子,簪头钝拙,无珠无宝,倒像是从旧年匣底翻出的遗物。手中托着一盏参汤,汤色灰褐,热气早散,碗沿还凝着几道洗不净的药渍——这已不是第一回端来,也未必是最后一回。

她屈膝行礼,动作轻缓得如同怕惊了殿中将熄的残烛,声音低柔,却掩不住一丝细微的颤:“太后娘娘,您喝口参汤润润喉吧。”

将汤碗轻轻搁在床侧矮几上,她指尖微凉,触到那冰凉的瓷壁,像触到了这深宫最冷的真相。趁转身整理案上药碗的间隙,她极快地将藏在袖中的细麻绳绕上手腕——那绳子粗糙,是她早几日便备下的,藏于夹层,连线头都细细烧过,不留痕迹。她知道,今日殿中风云暗涌,稍有不慎,便可能成了帝王怒火下的祭品。可她偏要来,偏要站在这风口浪尖。她想,若躲在外头,反倒显得心虚;不如就在这儿,低眉顺眼,做一盏无人注意的灯,反倒能借“贴身伺候”之名,保一时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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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垂首立于床尾,身影几乎融进那重重帷幔的暗影里,轻声补了一句:“奴婢就在这儿伺候着,太后有任何吩咐,奴婢即刻应着。”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叶,却稳稳地落进了这死寂的殿宇。皇帝斜睨她一眼,只当是太后身边的老宫女,怕担失职之罪,便未多想,只冷哼一声,目光重又落回榻上那具将熄的躯体。

“解释?”皇帝冷笑,唇角一扬,满是讥诮,眼底却冷得能结出霜来,“他拿着老八给的兵符仿制品,在西北按兵不动,眼睁睁看着朕在京中被老八党围攻,这叫没有反心?他手下将领的供词,他亲笔写给老八的‘效忠信’,难道都是朕捏造的?皇额娘您别再自欺欺人了!他心里可曾有过朕这个哥哥?可曾有过大清的江山?他有的,只有他自己的野心!当年他护着朕,不过是因为他怕老八登基,他自己也落不得好——说到底,不过是一场利益交换,您却要朕念他的‘恩情’?”

他猛地向前一步,龙靴踏地,声如闷雷,声音也陡然拔高,带着山雨欲来的威压:“朕若是放他出来,他必定与老八余党勾结,京中必乱,天下必反,百姓流离,血流成河!您要朕眼睁睁看着这江山崩塌,就为了成全您一个‘慈母’的念想?您为了他,连这万里江山都不顾了吗?”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太后气得眼前发黑,胸口剧烈起伏,仿佛有千斤重石压着肺腑。她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皇帝,那目光里,有震惊,有痛心,更有深不见底的失望。她颤抖着抬起手,指着那曾是她怀中稚子、如今却如修罗降世的帝王,声音嘶哑如裂帛:“哀家……哀家怎么就生出你这样冷血无情的儿子……哀家后悔……当年先帝属意你的时候,哀家就该拦着!就该跪在先帝面前,哭着求他另立储君!你骨子里只有权力,没有亲情,没有仁心,没有半分帝王该有的温良!你这样的人,根本不配……不配坐这金銮殿,不配承这大清江山!”

“不配?”皇帝骤然攥紧拳头,青筋在手背暴起如虬龙,仿佛要将掌心的空气捏碎成血雾。声音颤抖,却更显狰狞,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碾出,带着血腥气,砸在殿中如惊雷炸响:“皇额娘您有什么资格说朕不配?您以为您做的那些事,朕当真不知?孝懿仁皇后待朕如亲生,慈和贤德,一生清白,从未有过半分逾矩;可您呢?当年您与隆科多的私情,真当皇阿玛被蒙在鼓里?真当这紫禁城没有眼睛?您背着先帝私相授受,靠着他手里的兵权,才坐上这太后之位,享天下荣养!您背叛了先帝,背叛了皇家的体面,背叛了这江山社稷的尊严!您这样的人,又有什么资格谈‘亲情’?谈‘配不配’?您连做这额娘的体面,都早已丢尽了!”

他猛然逼近一步,龙袍翻涌如黑云压城,声音陡然拔高,近乎嘶吼,字字如刀,直刺太后心口:“皇阿玛是天子啊!九五之尊,承天命而治万民,统御四海,是这天下最尊贵的男子!你……你竟敢……竟敢与一介人臣私通,与隆科多那等臣子,行那苟且之事!你们……你们是一对奸夫淫妇!是皇家的耻辱!是社稷宗庙的污点!怎能背弃天子?怎能玷污凤位?怎能……怎能以私情换权位,以贞节换尊荣?!”

他双目赤红,额角青筋跳动,仿佛眼前不是生母,而是那夜深宫密室中,与外臣私会的罪妇。那“奸夫淫妇”四字,如匕首,狠狠剜进太后的胸膛。她浑身剧震,仿佛被这四个字钉死在龙榻之上,连呼吸都成了刑罚。

就在刹那,宜修如遭重击,踉跄一步,几乎跌倒。她双眸圆睁,唇瓣微张,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仿佛被那“奸夫淫妇”四字生生扼住了咽喉。她想劝阻,想跪地哀求,想喊一声“皇上不要再说了”,可喉咙像被滚烫的铁钳夹住,一个字也吐不出。她望着皇帝,望着那个与她相伴二十余年的夫君——那个曾于春日折梅、冬夜拥衾,轻声唤她“小宜”的男子——此刻却如阿修罗降世,面目狰狞,眼底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恨意与决绝。她身体不受控制地发颤,指尖冰凉,连裙裾都簌簌抖动,仿佛二十年的恩爱温情,不过是一场精心编织的幻梦,此刻被这四字彻底撕碎,片甲不留。

她终于明白,原来这宫里,从来就没有“夫妻”。有的,只是“君”与“臣”,“帝”与“后”,“天子”与“罪妇”。她望着他,仿佛望着一个陌生人,一个她从未真正认识过的帝王。她想哭,却哭不出;想跪,却跪不下——她连做一名妻子的资格,都在这声声控诉中,被剥夺得干干净净。

可就在这心魂俱裂的瞬间,一个更幽深、更冰冷的念头,如毒蛇般悄然钻入她的心底:若有一日,他知晓了真相——那个被他奉为白月光、一生追念不休的纯元皇后,那个他口中“世间至纯至善”的女子,竟是自己亲手毒杀的……他又会如何待她?

她不敢想,却又无法遏制地想。他连亲生额娘都能当众斥为“淫妇”,能将养育之恩碾作尘泥,能将母子伦常踩于脚下。那她呢?她这个曾与他同床共枕二十余载的女子,在他眼中,又算什么?五马分尸?还是夷灭全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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