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福客栈门口那点稀薄树荫下,蝉嘶声力竭地叫嚣,搅得空气都黏稠了几分。
门是开着的,一股裹着尘土的热浪懒洋洋地滚进去。
接着,一个人影便堵在了门口,把这本就吝啬的光线又削去一片。
来人身形颀长,穿着玄色深衣,针脚细密得晃眼。
丝线在热烘烘的空气里偶尔闪出点暗哑的光。
那张面皮却绷得死紧,尤其一双细长眼睛,正神经质地滴溜溜乱转,像在草丛里扒拉东西的老鼠。
他不看任何人,眼神直勾勾穿过大堂虚浮的空气。
嘴里念念有词,声音不高不低,恰好够大堂里每个人都听个清楚明白:
“我的鹿呢?你们谁见到我的鹿了?那么大一只,顶顶漂亮一只鹿!”
正拨弄着柜台上新配平板电脑的佟湘玉抬起头。
被这没头没脑的问题砸得一愣。
下意识就冒出了口头禅:“额滴神啊上帝以及老天爷呀!”
她打量着这不速之客:“这位客官,额们这儿是客栈,跑堂伙计倒是有,你要吃的那‘鹿’,可没上菜单。”
“谁要吃!”那人倏地把尖利的目光射向佟湘玉。
音调猛地拔高,带着股被冒犯的尖刻:“我要找!鹿!活的!那才是宝贝!”
角落里擦桌子的祝无双赶紧放下抹布。
“您要找鹿呀?放着我来!这活儿我熟!”
她脸上堆起热情的笑,脚步轻快地就想上前招呼。
一旁的李大嘴正端着个大海碗扒拉中午的面条。
百忙之中抬起油汪汪的嘴,含糊不清地吐槽:“掌柜的,这大热天的,这主儿怕不是饿晕了说胡话?”
“鹿?俺在村里那么些年,也就听说过猎户偶尔能弄只狍子,那还是稀罕物哩!”
倚着楼梯栏杆打盹儿的白展堂。
正琢磨着晚上是不是要去隔壁街坊那儿“活动活动筋骨”。
被这嚷嚷惊得一个激灵,差点从楼梯上滑下来。
他揉了揉惺忪睡眼,看清了来人。
职业病下意识冒头:“哎哟喂,这位爷,您要找宝贝?悄悄告您一声儿……”
他压低了声音,身体前倾,贼溜溜地左右瞟:“您不如往东市那条巷子深处打听打听,‘老胡’家路子野……”
那人根本没搭理白展堂的“热情建议”。
他那窄细的眉头死死拧在一起,形成几道深沟。
眼神里透出股被愚弄的凶狠。
声音陡然变得阴冷而缓慢,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看来,诸位是不打算帮我这个忙了?”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在竭力维持某种高高在上的仪态:“既是如此,那就明说了吧。在下赵高,奉——”
他的话故意在某个关键称呼前微妙地停顿了一下。
嘴角扯出一丝古怪的、混合着自得与试探的笑:“正排演一出关乎家国命脉、彰显朝廷上下……咳,总之,是排练一出极要紧的舞台新剧,剧名就叫做《指鹿为马》!”
“缺一鹿角峥嵘、气宇不凡的神鹿做关键道具!诸位可曾见过?”
“哗擦!”一声脆响。
正坐在另一张桌边的白敬琪。
原本偷偷观察对面桌认真读平板小说的吕青柠。
被“赵高”这名头吓得一哆嗦。
手里刚倒好的茶水直接泼在了自己大腿上。
烫得他龇牙咧嘴直蹦跶。
那把他爹视若珍宝的左轮手枪也在口袋里撞得哐当作响。
“赵高?就那个…那个特能折腾死人的阉……咳,那个高手?”
他话到嘴边赶紧刹车,脸都憋红了。
正和郭芙蓉腻歪在柜台一角的吕秀才。
手里拿着支毛笔,不知在绢帛上写什么。
鼻梁上架着副新添的眼镜。
猛然抬起头,脱口而出:“子非鹿,安知鹿之乐?”
随即又觉得这反应有点莫名其妙。
赶紧扶了扶眼镜腿,摇头晃脑地找补:“咳咳,失言失言!赵大人排演新剧?”
“此剧名…意欲何为?莫非欲效仿惠施之‘白马非马’论?此论……”
他一贯爱在芙妹面前掉书袋的毛病又犯了。
郭芙蓉嫌弃地打断他:“排山倒海倒的废话!”
她一把抢过秀才手上的绢帛:“还新剧?跟咱这沾边儿吗?没看见,下一位!”
她没好气地朝着赵高挥挥手。
转身拿起柜台上的手机就点开了直播软件。
一直靠在旁边柱子上的阿楚。
正用手机翻着资料。
悄没声儿地凑到正把玩精巧同声传译耳钉的晏辰耳边。
飞快嘀咕:“穿官靴,深衣织法顶级,腰带上那玉龙佩…看着像是真的秦工…这倒霉蛋就是那个赵高。”
晏辰挑眉。
顺手把那枚银色小耳钉别到自己耳朵上。
玩味地勾起嘴角,声音不大不小,带着点懒洋洋的现代腔调:“秦朝第一反派真人秀?家人们,这不比综艺刺激?”
他扬了扬手上的直播手机。
对着屏幕上已经开始刷屏、但其他人暂时还看不见的全息投影弹幕区眨了眨眼。
小主,
阿楚默契地掏出自己的直播设备启动。
冲着佟湘玉使了个眼色。
“哎呀妈呀!”佟湘玉立刻接收到信号。
夸张地一拍柜台:“赵大人是吧?来来来,这边请坐!无双!上好茶!”
她转头,声音洪亮得像开了扩音器:“宝宝们!家人们!都瞅见没!咱这儿又来贵客了!”
“稀罕大人物!跟额们老白一样,那都是传说里响当当的角色!”
随着佟湘玉一声吆喝。
阿楚和晏辰同时将直播画面对准了赵高和大堂内的场景。
炫酷的全息投影光幕瞬间在堂中铺开。
密密麻麻、带着各种标识的弹幕立刻在光幕两侧和上方涌现,流光溢彩。
【卧槽!!!真是那个指鹿为马的赵高本高?!】
【六六六!二刷党实名出来打假!我刚才就在隔壁位面咸阳宫直播间!他刚演完,逼着一群老头老太……不对,逼着文武百官指鹿为马!】
【我作证!那现场惨的!敢说真话那几位,我赌五百个小判赔率都压他们活不过今晚宵夜!】
【历史照进现实了?这演员疯魔了吧!还在戏里没出来呢?】
【小郭姐姐看他眼神了没?仿佛在看精神病院高级VIP!】
【秀才扶眼镜的手都在抖!‘子曾经曰过’都吓忘词了吧!】
【白敬琪水烫裤裆那里笑喷!崽啊你左轮别掉出来砸脚!】
这些弹幕内容天马行空,热烈异常。
却没有任何一条提及主播四人本身的情爱或互动。
焦点清一色落在赵高和同福客栈的原住民身上。
赵高被这突如其来的光影效果激得一眯眼。
脸上那点强装的从容彻底挂不住了。
他自然认得“手机”这等器物。
在他“排练”前那个特殊时间点,也见过来自未来的“仙器”。
弹幕飞速滑过,虽然不少字词有些怪诞缩写。
但那句刺眼的“二刷党实名打假”和“指鹿为马”几个大字,他还是瞅了个一清二楚。
“尔等……这是何妖物?”赵高的声线尖细地拔高。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
他强作镇定,目光锐利地扫过整个大堂:“休要在此装神弄鬼!速速将我的鹿交出来!”
另一边,一直专注在iPad屏幕上的吕青柠。
头也不抬。
稚嫩却透着严肃的声音清晰地响起:“爹,芙娘,这位赵高叔叔……资料查到了。”
她举起小小的平板。
上面赫然显示着一个简明的词条页面,还配着张线条粗糙但神韵颇具特征的画像。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去。
连郭芙蓉也凑近了看。
吕青柠的小手指点着屏幕正中一行加粗的黑字。
奶声奶气却又清晰无比地念了出来:“秦,二世而亡……主要责任人:宦官赵高。”
“历史标志性事件——”
她的声音陡然顿住,仿佛被自己念出来的东西噎了一下。
眼神里带上了一丝孩童特有的、本能的惊惧和困惑。
再次清晰地读出来:“指……鹿……为……马。”
这四个字像四块坚冰,猛地砸进了热腾腾的大堂里。
蝉鸣似乎都静止了一瞬。
佟湘玉脸上热情洋溢的笑容彻底冻僵。
嘴角抽搐着:“亲娘嘞……”
白展堂倒抽一口凉气。
下意识地挡在佟湘玉和莫小贝身前。
腿肚子有点打颤:“亲娘啊!这影响仕途……呸!影响生命啊!”
他的手已经摸向腰间,指尖寒气缭绕。
郭芙蓉拳头猛地攥紧,关节“嘎巴”轻响:“排山——”
她那个“海”字还没出口。
旁边一直密切关注自家亲娘动作的吕青橙已经小宇宙爆发。
小小的身体猛地窜前几步。
小脸紧绷,气沉丹田。
冲着赵高奶凶奶凶地大吼一声:“惊涛——!”
胖乎乎的小掌奋力向外推出。
带起一股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带着点水汽的小风。
勉强掀动了赵高袍角的一根细线。
这一下,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哈!哈!哈!”赵高突然爆发出一连串尖利刺耳、带着浓重血腥味的狂笑。
身体笑得前俯后仰。
脸上肌肉扭曲。
眼底最后一丝伪装彻底褪尽。
只余下赤裸裸的、令人心底发毛的暴戾和疯狂。
“好!好一个童言无忌!好一个‘惊涛骇浪’!精彩至极!”
笑声戛然而止。
他猛地站直身体,如同毒蛇抬头。
手臂狠狠一挥:“都看到了?!都听到了?!”
他对着虚空(实则是那些他难以理解却恐惧其威力的弹幕光幕)咆哮。
又猛地指向同福客栈众人,尤其是还维持着出掌姿势的小青橙:“藐视公堂!污蔑本官!其心可诛!此等刁民,人人得而诛之!”
他尖声厉喝:“甲士何在!还不与我拿下这些妖言惑众、私藏‘神兽’的逆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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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福客栈的大门“哐当”一声被人从外面粗暴地踹开!
门外炽烈的白光裹挟着滚滚热浪猛地涌入!
紧接着,是一阵沉重、整齐、带着金石碰撞之音的脚步声!
数名身披暗沉皮甲、手持青铜短戈或长矛、面容木然肃杀的精悍甲士。
如同从太阳耀斑中切割出的阴影。
迅速而沉默地涌入大堂。
瞬间呈扇形展开。
将同福客栈所有人——包括赵高自己都隐隐围在当中。
矛尖戈刃闪烁着冰冷无机质的光泽。
森然寒气压过了闷热。
空气中那股饭菜味道瞬间被铁的腥气和皮革的沉闷取代。
【靠靠靠!玩真的了!来硬的啊!】
【秦军重甲!看那戈!真家伙!!!】
【小郭姐顶住!你的排山倒海是时候改版了!排山倒海PLUS版!】
【青橙宝贝刚才那招‘有气势无伤害’把本妈粉看哭了!】
【完了完了完了掌柜的脸都吓绿了!】
【邢捕头燕小六呢?!快出来保护费…啊不是,保护老百姓啊!】
直播弹幕瞬间变成了警报频道。
字句间充满了惊惧和催促。
全息光影因为阿楚的快速移动而微微晃动。
将甲士们逼近的身影捕捉得更加清晰骇人。
“我的亲娘四舅姥姥哎!”邢育森的哀嚎从后院小门传来。
他其实一直在后院树荫下喝小酒躲清静。
这阵势把他吓得连滚带爬。
半途中裤腰带都差点松了。
他踉跄地撞在大堂通往厨房的门框上。
手忙脚乱地拔出他那把豁了口的破铁刀。
声音发颤:“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尔等何人竟敢擅闯…擅闯公门…衙署相关重地!”
那声“相关重地”喊得格外心虚。
他身后跟着同样惊慌失措的燕小六。
燕小六倒是没忘本行。
抖抖索索地摸出了他那磨得锃亮的铜唢呐。
“滴滴答答”一阵不成调的杂音刚起。
就被邢捕头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亲娘哎!吹魂儿哪!快吹集合哨!叫弟兄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