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总带着股化不开的黏腻。
晏辰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上楼时,积水顺着斗笠边缘往下淌,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的圈。
兰若寺的横梁上悬着半块蛛网蒙尘的匾额,风一吹就晃,像个随时要掉下来砸破谁脑袋的警告。
他怀里揣着的账本边角已经被雨水泡软,油墨字迹晕开,倒像是谁哭花了的眉眼。
这地方他熟。
或者说,占据这具身体前,他在另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听过无数次关于这座寺庙的传说。
晏辰停在二楼走廊尽头,看着那扇虚掩的房门。
按照他之前看过的故事,里面该有个白衣胜雪的女鬼,正等着用勾魂摄魄的眼神,把他这“宁采臣”的魂魄勾走。
他深吸一口气,摸了摸袖中藏着的桃木簪子——那是他路过山下小镇时,从一个瘸腿货郎手里买来的,据说是开过光的法器,十文钱三支,买二送一。
现在想来,那货郎看他的眼神,倒像是在看一个好骗的傻子。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条缝。
没有预想中的焚香,也没有缠绵悱恻的琴声。
一股淡淡的、像是晒干的艾草混合着松烟墨的味道,从里面飘了出来。
晏辰握紧桃木簪,抬脚迈了进去。
窗边的妆台上,摆着半块吃剩的桂花糕,瓷盘边缘还沾着几粒碎屑。
一个穿着月白襦裙的女子正背对着他,趴在案几上写写画画,乌黑的长发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
听见脚步声,她懒洋洋地回过头。
柳叶眉,杏核眼,鼻梁挺翘,唇色是自然的粉。
确实是那张能让无数书生魂牵梦萦的脸。
只是此刻,那双本该含情脉脉的眼睛里,却盛满了不耐。
“你谁啊?”
阿楚把手里的炭笔往案几上一扔,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盯着眼前这个背着书箧、戴着斗笠的男人,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兰若寺除了那个天天念叨“色即是空”的老和尚,和偶尔来借宿的孤魂野鬼,鲜少有人来。
更别说,是个看起来斯斯文文,却一脸警惕地攥着根破木簪子的书生。
晏辰被她这直白的质问问得一愣。
不对。
他之前看过的故事不是这么写的。
他预想过无数种开场白,或是柔情似水的问候,或是欲语还休的凝望,甚至是带着几分羞怯的躲闪。
唯独没想过,会是这样一句带着嫌恶的“你谁啊”。
他定了定神,取下斗笠,露出一张清秀的脸。
“在下宁采臣,途经此地,天色已晚,想向姑娘借个地方歇歇脚。”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温和有礼,符合一个书生应有的模样。
阿楚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忽然嗤笑一声。
“宁采臣?”
她站起身,走到晏辰面前,踮起脚尖,凑近他的脸。
一股清冷的香气扑面而来,带着点草木的气息。
晏辰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手里的桃木簪子握得更紧了。
阿楚看着他这副紧张兮兮的样子,笑得更欢了。
“怎么?怕我吃了你?”
她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晏辰的胸口。
入手一片冰凉。
晏辰打了个寒颤。
是了,她是鬼。
就算模样再好看,也是个会勾人魂魄的鬼。
他定了定神,强装镇定道:“姑娘说笑了,在下只是……只是觉得男女授受不亲。”
阿楚挑眉,收回手,转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
“这兰若寺就我一个人住,你要是不嫌弃,就住西厢房吧。”
她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晏辰有些犹豫。
他知道,这一住下,就会卷入一连串的麻烦里。
树妖姥姥,燕赤霞,还有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恩怨纠葛。
可外面雨势正大,他要是贸然离开,恐怕不等遇到鬼怪,就先淋成落汤鸡,冻出病来。
“怎么?不敢住?”
阿楚回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还是说,你觉得我这里不干净?”
晏辰咬了咬牙。
既来之,则安之。
他就不信,凭着自己对剧情的了解,还不能改变命运。
“多谢姑娘收留。”
他对着阿楚作了个揖,转身就要去西厢房。
“等等。”
阿楚叫住了他。
晏辰停下脚步,疑惑地看着她。
阿楚从案几上拿起那半块桂花糕,递到他面前。
“饿了吧?这个给你。”
晏辰看着那半块桂花糕,愣住了。
剧本里,小倩给宁采臣的,不是香茗,就是美酒,哪有给半块吃剩的桂花糕的?
他迟疑地接过桂花糕,轻声道:“多谢姑娘。”
“不客气。”
阿楚挥了挥手,重新坐回案几前,拿起炭笔,继续写写画画。
晏辰提着书箧,走进西厢房。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只有一张床,一张桌,两把椅子。
墙角结着蛛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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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放下书箧,走到床边,坐下。
手里的桂花糕还带着余温,甜丝丝的香气萦绕在鼻尖。
他咬了一口,软糯香甜,味道竟然还不错。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楚的表现,和他印象中的小倩,简直判若两人。
她没有勾引他,没有设下圈套,甚至还……挺随和?
难道是剧情发生了偏差?
还是说,有什么他不知道的阴谋?
晏辰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心里七上八下的。
另一边,阿楚看着晏辰走进西厢房的背影,撇了撇嘴。
宁采臣。
终于来了。
她穿越到这个世界,成为小倩,已经快一个月了。
从最初的惊慌失措,到后来的接受现实,再到现在的处变不惊,她经历了太多。
她知道自己的命运。
被树妖姥姥控制,勾引男人,吸取精气,最后被燕赤霞收服,魂飞魄散。
她不甘心。
她不想成为任人摆布的棋子,更不想落得那样悲惨的结局。
所以,当她知道宁采臣要来的时候,她就打定了主意。
不能按照剧本走。
她要改变自己的命运。
而眼前这个看起来有些呆气的书生,或许就是她唯一的机会。
阿楚拿起案几上的画纸,上面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小人,旁边写着两个字:姥姥。
她盯着那两个字,眼神渐渐变得坚定。
树妖姥姥又怎么样?
燕赤霞又怎么样?
她阿楚,可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夜渐渐深了。
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棂,发出单调的声响。
晏辰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他总觉得,今晚不会太平。
果然,没过多久,他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像是有人在走路,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拖拽。
他屏住呼吸,仔细听着。
声音越来越近,似乎就在门外。
他悄悄起身,走到门后,透过门缝往外看。
只见一个穿着玄色劲装的人影,正鬼鬼祟祟地在院子里徘徊。
那人影身材高大,手里拿着一把剑,剑尖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是燕赤霞?
晏辰心里一紧。
他怎么来了这么早?
按照剧情,燕赤霞应该是在他被小倩迷惑之后才出现的。
难道是因为他的到来,打乱了剧情的节奏?
就在他思索之际,那玄色劲装人影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过头,朝着西厢房的方向看来。
四目相对。
晏辰吓得赶紧缩回脑袋,心脏砰砰直跳。
外面的脚步声停了。
过了一会儿,传来一个粗哑的声音。
“里面的人,出来。”
晏辰咬了咬牙。
躲是躲不过去了。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那玄色劲装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眉头皱了起来。
“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在下宁采臣,途经此地,向这里的姑娘借宿一晚。”
晏辰不卑不亢地回答。
那劲装人哼了一声,目光锐利地扫过他。
“这兰若寺不是什么好地方,你一个书生,胆子倒是不小。”
“在下只是赶路,并无他意。”
“无他意?”
那劲装人冷笑一声,“我看你是被这里的妖精迷昏了头吧。”
他举起手中的剑,指向东厢房的方向。
“里面那个,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晏辰心里咯噔一下。
来了。
和剧情里一样,燕赤霞要除妖了。
他下意识地想为阿楚辩解,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知道阿楚是鬼,燕赤霞说的没错。
可不知为何,他就是不想看到阿楚受到伤害。
或许是因为她那半块桂花糕,或许是因为她不同于剧本的表现。
“这位壮士,”
晏辰定了定神,说道,“里面的姑娘并非恶人,还请壮士手下留情。”
那劲装人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哈哈大笑起来。
“并非恶人?”
他指着东厢房,“你可知,这兰若寺里的女子,都是树妖姥姥的爪牙,专以吸食男人精气为生?”
“我……”
晏辰一时语塞。
他知道这些,可他还是不愿意相信。
“我看你是被她迷惑了。”
那劲装人收起笑容,眼神变得凌厉起来。
“今日我就替天行道,除了这妖精。”
说罢,他举起剑,就要朝着东厢房冲去。
“住手!”
晏辰急忙上前一步,挡在了他面前。
“壮士,凡事都要讲证据,你不能仅凭猜测,就断定她是妖精。”
“证据?”
那劲装人冷哼一声,“这兰若寺阴气森森,妖气弥漫,这就是最好的证据。”
他一把推开晏辰,“滚开,别妨碍我降妖除魔。”
晏辰被他推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他看着那劲装人朝着东厢房走去的背影,心里焦急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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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办?
难道要眼睁睁看着阿楚被燕赤霞斩杀?
他不能这样做。
就在这时,东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阿楚走了出来。
她依旧穿着那件月白襦裙,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仿佛根本没把眼前的危险放在眼里。
“我说老燕,”
她看着那劲装人,语气轻松,“这么晚了,你不在自己的破庙里待着,跑到我这儿来撒野,不太好吧?”
那劲装人听到她的话,愣了一下。
“你认识我?”
“大名鼎鼎的燕赤霞,我怎么会不认识?”
阿楚笑了笑,“只是没想到,你竟然这么不禁念叨,我刚提起你,你就来了。”
燕赤霞皱紧眉头,死死地盯着阿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