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树棺
民国二十三年秋,湘西的雨总带着股化不开的湿寒,黏在人骨缝里发疼。李承道背着半旧的布行囊,左手腕上那串晒干的喜树果随着脚步轻轻晃动,深褐色的果壳上裂纹交错,像谁在上面刻了密不透风的咒。
“师父,这鬼地方连个客栈的幌子都没见着,再走下去,我鞋底子都要磨穿了。”赵阳揉着发酸的脚踝,粗布裤腿溅满泥点,裤脚还勾着几根带刺的野草。他十七八岁的年纪,眼里总带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可此刻望着眼前被浓雾裹住的村落,喉结还是不自觉地滚了滚——那村子静得反常,连狗吠声都没有,只有几棵歪歪扭扭的喜树杵在村口,枝桠上挂着的果实泛着诡异的暗红,像凝固的血珠。
林婉儿走在最前,右手下意识地攥着袖口。她比赵阳小两岁,皮肤白得近乎透明,额前碎发被雨水打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只有仔细看,才能发现她右手手背那块指甲盖大小的胎记,形状正像一颗缩拢的喜树果,此刻正隐隐发烫。
“这是喜树坞,”李承道停下脚步,指尖捻起一颗从布行囊里漏出来的喜树果,果壳在他指间轻轻一捏,便发出脆响,“往前再走三里,就是官道。今晚就在这儿歇脚。”
三人刚踏进村子,就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音从村东头那间矮房里传出来,混着女人的呜咽和男人的闷吼,裹在雨雾里格外瘆人。赵阳刚要迈步去看,林婉儿却突然拉住他的胳膊,声音发颤:“别去……那屋里有股子熟果烂透的味。”
她话音刚落,矮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撞开,一个穿着蓝布衫的老妇人疯了似的冲出来,头发散乱,脸上还沾着点点暗红。她看见李承道三人,像是抓着救命稻草,扑过来就拽住李承道的衣角:“道长!救救我孙儿!他、他嚼了那树上的果子,现在躺在屋里不动了!”
李承道跟着老妇人走进屋,一股刺鼻的腥甜扑面而来。屋里光线昏暗,只有一盏油灯在桌角明灭,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孩子躺在土炕上,脸色青黑,嘴唇却红得吓人,嘴角还沾着几片喜树果的果肉。最诡异的是,孩子的手腕上,竟隐隐透出几缕暗红色的纹路,像喜树的根须,正往心口蔓延。
“他什么时候吃的果子?”李承道蹲下身,手指刚碰到孩子的手腕,就猛地缩了回来——那皮肤凉得像冰,皮下的纹路竟还在缓缓移动。
“就刚才!月圆的时候,他说要去门口摘果子玩,我没拦住……”老妇人哭得喘不过气,“他嚼着嚼着就突然喊‘棺里有人抓我脚’,然后就倒在地上抽搐,七窍都流血了!”
赵阳听得后背发毛,下意识地看向窗外。今夜的月亮格外圆,却透着股惨淡的白,月光洒在村口的喜树上,把那些暗红的果实照得愈发诡异。林婉儿站在炕边,手背的胎记烫得厉害,她盯着孩子嘴角的果肉,突然轻声说:“这果子……不是今天结的。”
她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一个穿着青布长衫、留着山羊胡的男人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手里握着柴刀的村民。男人面色和善,眼神却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正是喜树坞的村长刘万山。
“这位道长,实在对不住,”刘万山拱了拱手,目光扫过炕上的孩子,语气却没有半分惋惜,“这是山神发怒了,怪罪咱们不该惊动村后的老林。孩子没福气,您还是别管了,免得惹祸上身。”
“山神发怒?”李承道挑了挑眉,左手腕上的喜树果串突然轻轻颤动了一下,“我只知道,喜树果性寒有毒,内服致命,却从没听说过山神会用果子索命。”
刘万山的脸色微变,随即又恢复了和善:“道长是外乡人,不懂咱们村里的规矩。老林里埋着百年前的巫医叛徒,每到月圆夜,那些果子就会沾着怨气,谁碰谁倒霉。依我看,还是赶紧把孩子埋了,免得怨气扩散。”
他说着,就示意身后的村民上前抬人。赵阳刚要阻拦,却被李承道用眼神制止了。李承道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慢悠悠地说:“既然是村里的规矩,我自然不会多管。只是我们师徒三人赶路累了,想在村里借住一晚,还请村正行个方便。”
刘万山沉吟片刻,点头道:“也好。村西头有间空屋,你们暂且住下。只是记住,夜里别出门,更别靠近村后的老林。”
三人跟着刘万山的手下走到村西头的空屋。屋子破旧不堪,屋顶漏着雨,墙角还长着青苔。等那村民走后,赵阳才忍不住骂道:“这老头肯定有问题!那孩子死得蹊跷,他却拦着不让查!”
李承道没说话,只是走到桌边,拿起桌上那碗早已凉透的茶水。他用指尖沾了点茶水,放在鼻尖闻了闻,又将茶水滴在左手的喜树果串上——果壳上的裂纹竟瞬间加深,还渗出了一丝暗红色的汁液。
“这茶水里加了喜树果汁液,”李承道的脸色沉了下来,“微量的汁液不会致命,却会让人产生幻觉,误以为看到了亡魂。刘万山是想把我们逼走,或者……让我们自乱阵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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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婉儿站在窗边,望着窗外惨白的月光,突然轻声说:“师父,我刚才在那孩子的手腕上,看到了和我胎记一样的纹路。”她抬起右手,手背的胎记此刻红得发亮,像一颗正在燃烧的小火苗,“而且我总觉得,那屋里的怨气,和村后的老林有关。”
李承道走到她身边,看着她手背上的胎记,眼神复杂:“今晚你警醒点,要是有不对劲的地方,就捏碎这颗果子。”他从布行囊里拿出一颗晒干的喜树果,递给林婉儿,“这果子能驱散低阶的怨气,关键时刻能保你一命。”
夜里,雨还在下。赵阳早就累得睡着了,发出均匀的鼾声。林婉儿躺在硬板床上,却毫无睡意,手背的胎记一直发烫,让她心神不宁。她想起白天刘万山的眼神,想起那孩子青黑的脸,突然觉得屋里的空气变得越来越冷。
就在这时,她听到窗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很轻,像是光着脚踩在泥地上,一步一步,朝着屋子靠近。林婉儿屏住呼吸,悄悄走到窗边,撩起窗帘的一角往外看——
月光下,一个穿着巫医服饰的虚影正站在院子里,手里拿着半块刻有“李”字的玉佩。那虚影的脸模糊不清,却能看到它的嘴角似乎在笑,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林婉儿所在的窗户。
林婉儿吓得浑身发抖,刚要后退,却突然想起李承道的行囊里,也有一块一模一样的玉佩。她强忍着恐惧,继续看着那虚影——虚影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缓缓抬起手,将玉佩举到月光下,随后便渐渐消散在雨雾里,只留下一串带血的喜树果,落在院子的泥地上。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李承道刚走出屋,就看到院子里那串带血的喜树果。他蹲下身,仔细看了看果子上的血迹,又抬头看向村正刘万山家的方向,眼神冷了下来。
“赵阳,把我布行囊里的喜树果串拿来。”李承道站起身,声音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赵阳连忙从屋里拿出那串喜树果,只见李承道将果串放在刘万山家的门口,又从怀里掏出一张黄色的符纸,贴在果串上。
“师父,您这是做什么?”赵阳疑惑地问。
“等着看好戏。”李承道冷笑一声,“刘万山以为用幻觉就能吓走我们,却不知道,这喜树果串能预警邪祟。要是他身边真的干净,果串就不会有动静;可要是他藏着邪祟……”
他话没说完,就见门口的喜树果串突然剧烈地颤动起来,果壳上的裂纹越来越深,最后“啪”的一声,所有的果子都裂开了,暗红色的汁液顺着门缝流进屋里,像一道道血痕。
没过多久,刘万山的家门“吱呀”一声开了。刘万山站在门口,看着地上裂开的喜树果串,脸色铁青。他抬头看向李承道,眼神里满是怨毒,却又不敢发作——全村的人都围了过来,看着那些裂开的果子,议论纷纷。
“刘村正,这果子怎么都裂了?难道你家里藏着邪祟?”一个村民忍不住问道。
刘万山咬着牙,强装镇定:“不过是些破果子,哪来的什么邪祟?定是这道长搞的鬼!”
“是不是我搞的鬼,你心里清楚。”李承道走上前,目光锐利地盯着刘万山,“要是你不想让村里再死人,就乖乖说出村后老林的秘密。不然,下一个被邪祟缠上的,就是你。”
刘万山看着李承道,又看了看周围的村民,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后,他咬了咬牙,转身走进屋里,“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刘万山闭门不出的第三天,喜树坞又出了事。
最先发现异常的是村西头的王猎户。他一早扛着猎枪去山里打野味,路过村后老林时,瞥见林边的喜树下扔着一只布鞋——那鞋是他家小子的,前天才刚纳好的新底。王猎户疯了似的冲进老林,最后在一棵两人合抱的喜树下,找到了儿子的腰带,腰带扣上还挂着半颗咬过的喜树果,果肉发黑,沾着些黏腻的暗红液体。
消息传到李承道耳中时,他正在给林婉儿查看手背的胎记。那胎记比前几日更红了,像浸了血的玛瑙,纹路也愈发清晰,竟隐隐和喜树的年轮重合。听见外面的哭喊声,李承道指尖一顿,起身往门外走:“去看看。”
赵阳抄起墙角的短刀就跟上,他这几日总觉得心慌,夜里总梦到黑漆漆的棺木,棺盖缝里渗出血珠,滴在喜树的根须上。林婉儿走在最后,手背的胎记又开始发烫,像是在预警某种靠近的危险。
王猎户瘫坐在老林边的泥地里,手里攥着儿子的腰带,哭得撕心裂肺。周围围了不少村民,有人唉声叹气,有人窃窃私语,却没人敢踏进老林半步。刘万山站在人群外围,青布长衫下摆沾了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见李承道过来,眼神里闪过一丝警惕,却还是上前一步:“道长,这孩子定是不听劝,闯了老林,被先祖怪罪了。”
“先祖怪罪?”李承道目光扫过老林深处,那里雾气缭绕,喜树的枝桠在雾里若隐若现,像伸出的鬼手,“我倒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先祖,要拿孩子的命当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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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话音刚落,人群里突然有人尖叫起来:“快看!他家窗台上!”
众人顺着那人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王猎户家的窗台边,挂着一串用红绳串起的喜树果,每颗果子上都沾着点暗红,风一吹,果子轻轻晃动,像一串染了血的铃铛。林婉儿看到那串果子,突然捂住胸口,脸色白得吓人:“这果子上的纹路……在说‘老林棺木’‘百年血债’。”
所有人都惊呆了,没人敢相信一个小姑娘能看懂果子上的纹路。刘万山脸色骤变,厉声喝道:“胡言乱语!不过是些普通的果子,哪来的什么纹路!”
“是不是胡言乱语,挖开一口棺木就知道了。”李承道往前走了两步,左手腕上的喜树果串轻轻颤动,“村后老林里埋着七口喜树棺,对吧?百年前被活埋的不是什么巫医叛徒,是被人灭口的医者。”
刘万山瞳孔骤缩,伸手就要去推李承道:“你别胡说八道!再敢污蔑先祖,我就对你们不客气!”
“不客气?”赵阳上前一步,挡住刘万山的手,短刀在手里转了个圈,“我看你是怕我们挖开棺木,查出你先祖的丑事!”
村民们也开始窃窃私语,有人说前几年也有村民进老林后失踪,刘万山只说是被野兽叼走了;还有人说月圆夜见过老林里有黑影晃荡,手里还拿着喜树果。刘万山看着群情激愤的村民,知道拦不住了,只能咬着牙说:“要挖可以,但出了事,你们自己负责!”
李承道带着赵阳和林婉儿走进老林,雾气更浓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腐味,还夹杂着喜树果的腥甜。赵阳走在前面,用短刀拨开挡路的枝桠,突然“哎哟”一声,脚踩空了一块土,地面瞬间陷下去一个小坑,无数带毒的喜树刺从坑里弹出来,像一把把小刀子,朝着三人射来。
“小心!”李承道一把将林婉儿拉到身后,左手腕上的喜树果串猛地散开,果壳挡住了大部分毒刺,却还是有几根刺擦过他的胳膊,留下细细的血痕。赵阳也反应过来,用短刀挡住毒刺,却没注意到脚下还有机关,一块石板突然翻过来,他差点掉下去,幸好抓住了旁边的喜树枝。
林婉儿站在后面,手背的胎记烫得厉害,她看着那些毒刺,突然伸手按在一棵喜树上——奇怪的是,她的手刚碰到树干,那些毒刺就突然蔫了下去,像失去了力气。可她也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婉儿!”李承道连忙扶住她,只见林婉儿脸色苍白,手背的胎记红得刺眼,呼吸也变得微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