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末刻,黎明尚在远方天际沉浮挣扎,成都城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咽喉,连梆声都断绝了。
伪相府前,那两扇曾煊赫一时、象征蜀中无上权势的厚重朱漆大门,此刻门户洞开。
新鲜的、浓稠的、近乎黑色的血液,如同垂死巨兽喷涌的最后脏器黏液,泼溅、流淌、凝固在冰冷的门板和门前台阶上。
浓烈的血腥气混合着湿重晨雾特有的、带着腐朽草木气息的寒凉,以及更深邃处飘来的、昨夜大火焚烧后尚未散尽的焦糊味、铁器激烈碰撞后的锈腥气,凝成一股令人窒息作呕的粘稠死气,沉沉地压向整座城市。
视线所及,死寂是唯一的主调。
街道空旷得吓人,宛如荒废百年的鬼城。
碎裂的瓦当、折断的椽子、飞溅的石屑、撕烂的布帛,狼藉铺满了青石路面,在浓得化不开的晨雾中若隐若现。
偶尔有急促的马蹄声撕破这片死寂,伴随着坚硬蹄铁践踏碎物的“咯吱——咔嚓”声,尖锐地刺入耳膜。
那是奔袭而过的“黑潮”——由“甲娘”麾下精锐“绣衣使”与不良人暗探、潜入城中的特战大队杀手混杂组成。
他们身着统一的玄黑色劲装,外罩半身皮甲,脸孔大多被面巾覆住,只露出一双双在黑暗中闪烁着猎食者般冰冷寒芒的眼睛。
他们像一股股沉默的铁流,以伪相府为中心,冷酷而精准地切割着城市的核心区域,马背上斜插的长柄陌刀、腰悬的手弩,在微弱的天光下反射着死亡的幽光。
每一次拐弯、每一次停顿,都带来刀剑出鞘的低沉摩擦和金铁碰撞的清脆回响,宣告着权力更迭的残酷正在进行时。
混乱,经历了短暂的、雷霆万钧的铁血镇压后,被迫收缩、隐匿,如同冬眠的毒蛇,蜷缩进了城市纵横交错的下水道、废弃的仓房、乃至惊慌失措的寻常人家床底。
那些侥幸在昨夜血腥清洗中存活下来的勋贵豪仆、伪朝残党,此刻正惊恐地蜷缩在各自的巢穴中,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唯恐窗外传来敲门或破门声。
伪相府那曾灯火通明、宾客如云的庞大府邸群,如今像被一头上古凶兽用利爪生生撕开的巨大腔体,所有门户洞开,幽深如噬人黑洞的庭院里,却反常地点满了灯笼火把,将一切都暴露在刺目的光亮下。
无数同样身着黑衣的身影在内中憧憧晃动,如同忙碌的食腐秃鹫,进行着最后的清理、筛选和审判。
庭院正中,中轴线起始的石板路上,站着一个身影,如同风暴眼中一块棱角分明的礁石。
他面容刚硬,肤色黝黑,像是被无数次风霜雨雪细细打磨过的石刻,双颊颧骨高耸,两道法令纹深刻得如同刀劈斧削。
更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异于常人的体型,虽然身高不算顶天立地,却有一种山岳般的精悍与凝练,筋骨虬结,仿佛每一块肌肉都蕴含着爆炸性的力量。
腰悬一柄沉重的镔铁横刀,刀柄已被摩挲得光滑,隐隐泛着暗沉的血色。
他是甲娘麾下得力骨干——王铮,当年在李林甫麾下专门负责干脏事,手段极为狠辣。
一个脸上尚带着一丝凝重的年轻不良人快步跑来,在他面前垂首低声道:“王头,东苑库房又清出几个躲在夹壁里的婢女……”
王铮眼皮都没抬一下,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正在清点尸体的角落,那里面有几具穿着管事服饰的人。
他声线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盖过周遭翻动杂物、拖动尸体的窸窣声,如同冰冷的铁块相撞:“甄别。杨国忠本家亲眷,贴身服侍五年以上的,一个不留。”
“其他签了卖身契的寻常婢女仆役,集中看押,记录名册。妄动者,杀无赦。”每一个“杀无赦”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寒气刺骨。
几个不良人吃力地拖拽着一具用粗布裹着的尸体路过。
看身形和部分裸露的衣料,应是府中仆妇。
然而那露出的半截手臂和小腿皮肤,却白皙光滑,指关节也毫无做粗活的痕迹。
王铮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掠过尸体,一丝讥诮的寒芒闪现。
他脚尖极其随意地一拨,踢开了尸体旁跌落的一个小物件。
“叮当”一声脆响,那是一个极其精巧的物件,在血迹斑斑的地上滚了两圈停下。
众人望去,竟是一枚通体洁白无瑕的玉梳,梳柄上镶嵌着数颗圆润饱满、光泽内敛的珍珠,绝非寻常仆妇所能拥有。
“呵,藏得倒深。”王铮冷冷道,字眼里带着碾碎蝼蚁般的漠然,“连皮一起扒了,仔细搜查!这‘仆妇’连同她身上搜出的所有零碎,一并拖走!和其他‘贵人’埋一起。”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道更轻捷、更飘忽如同鬼魅的身影,几乎是贴着地面的阴影滑行而至,单膝跪在王铮身侧不到一步之地。
来人同样是绣衣密探打扮,浑身湿透,沾满泥土草屑,气息带着夜奔之后的微促,声音同样压得极低,却因内容而字字惊心:“大人!‘惊雷’急报!城西‘百盛米行’!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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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铮侧身的动作微不可察地一顿,目光如电般锁住来人的眼睛。
“抓到了两条想溜的鱼!是杨国忠那个…那个两个月前就以‘伤寒’为由,秘密送出城外静养的宠妾,‘玉珠夫人’!还有一个穿着破旧仆役衣裳的老家伙!”密探语速极快,“那老家伙身手了得,我们折了两个兄弟才按住!从他贴身衣物里搜出了这个!”
他飞快地递过一个巴掌大小、被泥污掩盖了大部分光泽的小东西。
王铮伸手接过,入手冰凉厚重。
他毫不在意地在黑袍下摆用力抹了两下,泥污褪去,露出了下方铜胎的本色,以及上面精致的掐丝珐琅工艺,描绘着一枝虬劲的寒梅。
更重要的是,他拇指捻动壶盖底部,借助旁边火把的光亮,看到了内壁用极微小的古篆阴刻而成的一个字——“忠”!刀锋刻痕,清晰无比。
周围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余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清理的拖拽声。
王铮的眼底,瞬间掠过一丝比此刻黎明前夜风更凛冽、更幽深的寒芒。
“杨国忠赏心腹死士的贴身信物…”他那石刻般的脸皮微微抽动了一下,目光扫过那密探,“那老家伙…韩承嗣?好,好得很!锁琵琶骨,扔水牢!派张麻子去伺候他。”
提到“张麻子”时,旁边有人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那家伙在吐蕃边地熬过鹰,知道怎么在皮肉无损的情况下,让一个人把心肺都掏出来抖给你看。舌头,务必给我撬开!他知道的,绝不是这两条小鱼那么简单。至于那女人…”
他语速毫无起伏,停顿间甚至带着一丝处理垃圾的平淡,“处理干净点,扔去西郊乱葬岗最深处。嗯,告诉城狐社鼠们,天亮之后,那里…加餐了。”
最后的轻描淡写,让听者骨髓都渗出寒气。
与此同时,伪相府内院,昔日杨国忠的核心书房。
与庭院里的忙碌喧嚣不同,这里的空气仿佛凝滞。
浓郁得令人头晕的焦油灯烟味、墨汁味,被一股更为霸道的气味彻底压倒——那是新鲜血液大面积浸染木质、皮革、纸张后特有的甜腥与浓烈的铁锈混合的恐怖气息。
一方宽大、沉重的紫檀木书案上,狼藉不堪。
灯油泼洒晕染开大片的深褐色油渍,上好的宣纸、奏折、账簿凌乱不堪地浸泡其中,与粘稠发黑、几乎凝固的人血混融在一起,在几盏同样泼溅了油污和血点的青铜牛角烛台摇曳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地狱图卷般的污浊与狰狞。
书案中央,一方被强力打翻后又粗暴掰正的黄金兽首印钮斜躺着。
兽首狰狞,张牙舞爪,象征着昔日权力的爪牙。
纯金的光泽被厚厚的、半凝固的暗红血污覆盖,更显诡异阴森。
印钮底座边缘,有几道深深的、凌乱的抓痕,那是垂死者徒劳的挣扎留下的绝望印记,仿佛还在无声地嘶嚎。
甲娘就站在这张象征毁灭的书案前。
她身着一身近乎墨色的玄甲,甲片细密如鱼鳞,贴合着她修长流畅的身形曲线,肩吞兽首,腰束玄带,将她的英挺衬托得淋漓尽致。
灯光在她线条冷硬如玉石雕琢的侧脸上投下明暗分明的阴影,长睫垂下,遮住了那双深潭般难以窥测的眸子。
她没有看脚下的血污,目光牢牢锁定在那方浸满杨国忠鲜血的伪相印上,沉默如山岳。
在她旁边,一个身穿靛蓝色布袍、背着精巧木箱的干瘦老人正佝偻着腰,屏住呼吸操作。
他是绣衣使专门负责器物痕检的老匠人崔三指。
他用特制的细头镊子夹着一小片特制的、略带粘性的薄皮纸,小心翼翼地覆盖在印钮底座靠近指爪抓痕边缘的一处微凹上,轻轻按压。
又用一根比发丝还细的银针,小心剔弄着嵌入印钮雕花缝隙里的一点点极其细微的灰绿色粉末状物质。
片刻,崔三指如释重负般直起腰,额头沁出细密汗珠,声音里带着难以遏制的激动和职业的兴奋,压低到只有近前的甲娘能听见:“大人!成了!成了!”
他小心翼翼地从箱中取出几张宣纸,上面用近乎透明的淡墨,清晰地拓印出了那几道血指痕的每一个深浅、每一个分岔、每一个因用力方向和骨节摩擦留下的细微纹理。
“指甲断裂前嵌入木屑的角度、右手中指第三指节压痕最重…尤其是这个!”他指向其中一张纸上专门拓印的凹痕旁微小的点状压印,以及旁边纸包里的少量粉末,“这是痕粉!伪相府小书房密匣夹层里特有的防潮药粉!还有这些嵌入的织物纤维,应是杨贼挣扎撕扯时,袖口内里锦缎所致!”
“最关键是这些抓痕的方向和力度——从正面右斜下方向左上方拼命抓挠!血印之下的指甲碎屑方向和施力模型也完全印证:他是被正面压制、脖颈被用力扼住(或重器撞击)倒地后,于濒死弥留之际,用仅存的左手扒住书案边缘想爬起,绝望挣扎所留!分毫都做不得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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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娘的目光终于从狰狞的血印上移开,仿佛穿透了眼前污浊的空气,看到了那个曾经权倾朝野、如今像蛆虫一样在血泊中徒劳扭动的身影最后的绝望瞬间。
她唇线紧抿成一道锐利的直线:“印在,故事便在。杨暄,听闻老父竟引狼入室,勾结吐蕃出卖宗庙,痛心疾首,怒发冲冠,不得已才‘舍身除逆,大义灭亲’的‘心路转折’,每一份‘细节’都必须‘鲜活’,必须‘刻骨铭心’。”
她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铁血,“我要在明日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射在成都街面上时,这些‘忠孝节义’的故事,必须从这个城的每一个茶肆、每一个勾栏、每一个走街串巷的说书人口中,惟妙惟肖、感人肺腑地流淌出来!悲愤、崇敬、唾骂,一丝一毫的情绪都要到位!让这面‘大义’的旗帜,染着逆贼的血,插遍蜀中!”
“属下明白!这拓印和物证稍加‘润色’,立刻送往各处‘暗点’!”崔三指眼中精光四射,如同打造出一把绝世神兵的工匠。
甲娘微微颔首,不再看那方承载了无尽阴谋、权力和最终毁灭的兽首印,目光投向窗外。
黎明前夕的夜色,如同化不开的浓墨,沉沉地压在鳞次栉比的屋脊之上。
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疲惫,如同蛛网般悄然攀上她冰封般的眼底深处。
“城防如何?”她的声音再次响起,已是公事公办的冷硬。
旁边一名身着不良人高级尉官服色、名叫石方的壮汉立刻踏前一步,抱拳沉声道:“回主事,赵家控制的东门守备营队副已被我们策反的队正周彪亲手斩杀,营队残部已被控制,东门钥已在我们‘协助’下被周彪接管!”
“张家三百家兵精锐已尽出,联合不良人小队,正全力弹压溃兵,已击杀三股趁火打劫者,斩首百余级,但……”
他语气微不可察地顿了顿,“各门守军本就鱼龙混杂,有原剑南节度府的旧部,有杨国忠入蜀后收编的降卒,有前线败退下来的蜀地各州残部,还有强征的民壮。此刻人心惶惶,皆如惊弓之鸟!光凭几家大族弹压私兵和我们零散人手,力量不足以完全控制全城局势,尤其他们需要一个足够分量、足够名正言顺的人出面统帅,否则…恐再生巨变!”
……
成都城内,如同一座巨大的、血肉模糊的蜂巢。
每一座高墙围起的坊门都被死死封住。
各家大族的私兵,身披坚甲,手持利刃,沉默地伫立在坊门两侧或墙头,火把的光芒照亮他们警惕而略带麻木的脸。
坊墙有效地阻隔了大部分的声音,但并非完全隔绝。
一些坊内深处,传来被极力压抑的、短促尖锐的哭嚎,如同濒死野兽的悲鸣,但往往很快就被外面更密集的铁靴踏地声和刀剑低鸣粗暴地打断、淹没。
宽阔的主干道上反而成了真正的危险之地。
失去指挥、或刻意躲避绞杀的小股溃兵如同受惊的蜈蚣,在街巷边缘阴影中慌乱地游窜。
他们衣甲残破,神情惊恐或麻木,手中兵器大多成了拖累或拐杖。
当他们偶尔撞见打着张家、李家旗号的私兵队伍,或者更可怕的、如同幽灵般无声扫荡而来的绣衣使、不良人和特战队杀手小队时,便会爆发出一阵绝望的嚎叫,如同被堵了洞的老鼠般,慌不择路地向着更加狭窄幽暗、如同迷宫般的小巷深处亡命奔逃,只留下急促慌乱的脚步声和几声零星的兵刃交击及濒死哀鸣,很快又沉寂下去。
在这片由混乱、恐惧、镇压构成的血腥旋涡中心,矗立着一座庞大而威严的黑色建筑群——伪朝兵部衙署。
它如同暴风雨眼一般,呈现出一种令人窒息的诡异死寂。
与城内其他地方的火光和人影晃动截然不同,这里仿佛被沉入幽深的水底。
高耸的黑色衙署大门如同巨兽闭合的嘴,紧紧关闭,拒绝任何窥探。
门前站立的守卫士兵数量远超平日,几乎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他们身穿厚重的明光甲,手中长矛斜指地面,矛尖闪烁着幽幽冷光。
每一张年轻或沧桑的脸上都刻满了极度的紧张和恐惧,指关节因过度用力握住矛杆而泛白凸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