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下首,皇后李腾空安静地坐着。一身月白色素雅银线绣凤常服,衬得她姿容愈发清丽绝世,宛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误入尘寰。
她背脊挺得笔直,双手交叠置于膝上,姿态无可挑剔。
只是那双交叠的手,指节因用力握紧而微微颤抖,透出一种挣扎与隐忍。
她低垂着眼帘,浓密如蝶翼的长睫在白玉般的脸庞上投下两弯浅浅的阴影,令人看不清她眸底的真实情绪。
但裴徽只一眼,便捕捉到了她唇线紧抿形成的那道冰冷直线,眉宇间萦绕不散的郁色,以及周身散发出的那种被无形的、名为“规矩”的巨网紧紧勒住的窒息感。
她身旁的案几上,一盏刚沏好的雨前龙井,色泽清亮宛如碧玉,袅袅的热气早已散尽,茶水凉透如冰,水面上映着她此刻支离破碎的倒影。
而在风暴中心傲然挺立的,正是贵妃许九娘。
她并未遵循宫妃繁复层叠的宫装规制,而是穿了一身剪裁极为利落的绛紫色改良劲装宫裙。
窄袖紧束手腕,收腰设计完美勾勒出她健美而充满爆发力的腰肢线条,裙摆两侧巧妙地开了便于行动的高衩,露出底下同色织锦裤和马靴的靴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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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料在殿顶数盏流光溢彩宫灯的照射下,泛着水波般流淌的内敛光泽,既保留了宫廷所需的奢华底蕴,又透着一股随时可以策马扬鞭的干练与洒脱。
这身装束穿在她身上,如同一朵怒放在霜雪中的野性玫瑰,明艳、张扬,却又带着刺骨的锋芒。
许九娘的脸上,挂着惯常的、仿佛能融化三冬冰雪的和煦笑容。
但那笑意如同描画在琉璃上的花纹,只停留在唇畔,未曾抵达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她眼底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落寞,如同被遗忘在古井深处的幽潭,底下暗藏着一簇被强行冰封、却依旧渴望燃烧的倔强火焰。
她站姿挺拔如雪松,没有丝毫畏缩和怯懦,尽显战场淬炼出的风骨。
只是裴徽目光如炬,留意到她垂在身侧、看似随意的右手,正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腰间悬挂之物——一枚小巧却沉甸甸的玄铁令牌,上面精密地镂刻着层层嵌套、互相咬合的齿轮纹样,在灯光下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幽光。
那是“天工楼”最高掌印的象征,是她权力的基石,亦是她灵魂的桎梏与骄傲之源。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蜜胶,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沉重的滞涩。
只有那急促的“哒哒”翡翠撞击声,如同命运的倒计时,规律地、冰冷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弦之上。
“母后息怒。”
裴徽低沉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终于响起,如同投入这潭死水的惊雷,瞬间撕破了令人窒息的僵局。
三人的目光骤然聚焦于他——杨玉瑶如同找到了怒火的宣泄口,眼中炽烈的怒意几乎要喷涌而出;
李腾空抬起眼帘,清冷的眸子里情绪剧烈翻涌;
许九娘眼底的寒冰则微不可察地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一丝希冀的光芒。
“徽儿!你来得正好!”杨玉瑶几乎是立刻厉声道,伸手指向许九娘,保养得宜的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你看看!你仔细看看你的贵妃!身为皇妃,她的本分是什么?是在这琼楼玉宇、锦绣堆中安享尊荣,是为皇家开枝散叶、养育皇嗣!是遵循祖宗法度、规训宫中礼仪!可她呢?”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近乎控诉:“她把那劳什子的‘天工楼’当成了她的正宫!整日浸淫其中,像个锱铢必较的市井掌柜!甚至不惜身份,亲自跑到那腥膻满地、鱼龙混杂的码头滩头,这成何体统!?”
她胸口剧烈起伏,喘了口气,言辞更加锋利:“传扬出去,天下人该如何耻笑我皇家?堂堂皇妃如市井商妇!后宫里的其他嫔妃又该如何自处?她们的脸面该往哪里搁?!小仙身为正宫皇后,六宫之主,日后还有何威信统领后宫妃嫔?!这根本是颠倒乾坤、乱了祖宗家法!天家颜面,就被她这样踩在脚底下糟蹋!”
杨玉瑶的观念根深蒂固,如同这皇城一砖一瓦垒砌的宫墙般厚重。
女子,尤其是皇家女子,就该是那笼中的金丝雀,以华丽和顺从取悦主人。
她们的天地只限于后宫这方寸之地,最大的价值便是繁衍子嗣和维护皇家那层金光闪闪的体面外壳。任何的越界,都是对千年礼教的亵渎与挑战。
李腾空的目光在裴徽身上停留片刻,艰难地迎上他询问的视线。
那双清冷的眸子深处,如冰山解冻,心中有些……委屈!
她终于抬起眼帘,直视裴徽,朱唇轻启,声音依旧清冽如雪山融化的冰泉,却带着一种难以遏制的、细微的战栗:“陛下,母后所言…句句发自肺腑,字字皆为皇家、为社稷着想。臣妾…深以为然。”
她停顿了一下,气息微促,目光转向许九娘,在她那身利落挺拔的装束上一掠而过,袖中的手指瞬间再次攥紧,指甲陷入柔嫩的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痕迹。
“九娘妹妹心思玲珑,才华卓绝,能为陛下分忧解难,开拓财源,充盈府库…臣妾心中亦是…敬佩万分。”她艰难地吐出“敬佩”二字,声音几不可闻地颤抖了一下。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涌的心绪:“然则!贵妃尊位,统御宫闱,表率天下!若终日于市井之中奔波劳碌,与三教九流、商贾货贩之流打交道,周旋应酬…难免惹人非议,蒙尘玉质清誉!这…又何尝不是使陛下天威受损?使江山体面蒙羞?”
她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仿佛耗尽了力气,却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赤裸裸的试探和浓得化不开的幽怨:“况且…陛下,臣妾打理六宫大小事宜,千头万绪,日理万机,常感一人之力实难周全…也盼望着九娘妹妹能…协力分担中宫内务。”
这番话的弦外之音……李腾空哪里是单纯地指责许九娘?她是在呐喊!是在控诉这不公的命运!
李腾空,去年跟随在裴徽身边,在河北、中原诸地奔波。
然而,当他裴徽登基为帝,坐稳江山后,当她小心翼翼地提出想参与更多朝政实务的意向——哪怕仅仅是管理皇家救济院、赈济灾民这些“慈善”之事——却遭到了母后的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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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由冠冕堂皇:“皇后乃一国之母,当坐镇中宫,敦厚母仪,为天下女子之楷模,不可轻动!”
那些战场上的荣光与磨砺,在她成为皇后之后,反而成了她需要掩藏的“失格”。
如今,看着许九娘以贵妃之尊,却能堂而皇之地执掌那庞大无匹、掌控帝国新经济命脉的“天工楼”,在森严的宫墙之外挥洒才智、掌控权力…那份被强行打入心底冰窖的渴望与不公,此刻如同压抑千年的熔岩,汹涌着、嘶吼着,冲破了理智的闸门!
让她口中的“协力分担”,充满了刻骨铭心的酸涩与质问!
更何况,许九娘因执掌天工楼,能与皇帝商讨军械研发、海外贸易、情报收集这些真正关乎国本的“国事”(在她眼中更是实质权力),时间甚至远超后宫妃嫔侍寝!
这让她这位深居凤仪宫、终日困于琐碎宫务的正宫皇后,情何以堪?尊严何在?
许九娘在皇后话音落下的瞬间,清晰地感受到了那话语背后汹涌的悲愤与不平。
她深吸了一口气。
胸膛的起伏并不剧烈,但那气息却带着一种沉重的、仿佛拖曳着千钧重担的颤抖。
似乎在下一刻,她就要将胸腔里翻涌的苦涩、无奈、委屈以及那份超越生死的坚持,统统压回心底深处。
她优雅地敛衽,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宫礼。
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却在每一个微小的关节转折处,透出磐石般的、绝不屈服的韧性与力量。
她抬起头,目光不再有任何遮掩,清亮如初春破冰的溪流,直直撞向裴徽深邃的眼眸,声音朗朗如玉磬相击,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坦然与决绝,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角落:
“太后娘娘息怒,皇后娘娘明鉴。”
她的目光扫过端坐高位的两位尊贵女人,最终定定地落在裴徽脸上,那里面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与坦诚:
“‘天工楼’,并非寻常商贾逐利的市井铺面!它掌控着帝国命脉!”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字字铿锵,“玻璃制品、新式洗沐香皂、精制炒茶等等!天工之城出产的所有新品,其销售皆攥于此楼手中!”
话语如重锤,狠狠砸在杨玉瑶和李腾空心头。
不等她们消化,许九娘的声音带着一种献祭般的庄重继续响起:
“九娘微贱之躯,蒙陛下天恩浩荡,不以出身鄙薄为嫌,授此重器,托以生死大任。自执掌此楼以来,九娘夙兴夜寐,如履薄冰!每一笔交易,”她的眼神锐利如刀,“背后是数万工匠的衣食俸禄!是数十万将士们御寒的棉衣、果腹的粮食、壮胆的烈酒!每一次与番商周旋,”
她刻意加重了语调,“换取的可能是…关系国运兴衰的粮草和军饷!九娘所为,岂为自身权柄?岂是不知礼为何物?陛下!”
她的目光再次紧紧锁住裴徽,那一瞬间,所有的落寞、委屈都化为最纯粹的火焰——那是无条件的忠诚,是愿倾其所有的奉献,更是对那一片能让她不再是他附属品、能证明她许九娘活着的价值的热土的无尽眷恋:
“只因九娘深知!此楼于陛下廓清寰宇之宏图伟业!于新朝江山社稷之根本稳固!其重,重于泰山!九娘…死不敢辞!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不敢辜负陛下如山重托!肝脑涂地,亦在所不辞!”
她的声音高亢而悲怆,如同战场上的号角。
随即,她的语调骤然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微不可闻却清晰得让人心碎的哽咽,瞬间又被她强大的意志力强行抹平:
“然!若陛下…若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认为九娘之所为,真真有损皇家体面、有害六宫和睦、动摇纲常根基…”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这短短的一句话抽干了她全身的力气。她深深地、决绝地吸了一口气,“九娘,愿即刻交还‘天工楼’玄铁印信!从此…自囚于这九重宫阙之内…青灯古佛,安守贵妃…本分。”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极其平静,平静得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但那种深沉的、仿佛被抽离了脊梁骨的落寞,却再也无法掩藏,清晰地从她的眼角眉梢、从她微微塌陷下去的腰背线条中流露出来。
放弃天工楼?那不啻于折断她赖以呼吸自由空气的翅膀,将她重新塞回那个铺满了黄金、镶嵌着宝石,却冰冷无味的华丽鸟笼,在那里,“许九娘”将彻底死去,留下的,只是一个顶着“贵妃”名号的行尸走肉。